知道天师今晚留下的,唯有琼芜一人。他身为男扮女装的“嬷嬷”,如门神与众侍卫立于云华殿门口,回绝所有要拜见陛下的人。
堆积如山的奏折令人头疼,余玖安静坐在一旁帮江微尘批阅,总能瞄见他忍不住揉眼。
“别揉。”她握住他的手,顺势与他十指相扣,将他拉入怀中,“歇息一阵就好了。”
“视线有些模糊了,许是看得太久了。”他枕着她的腿,清新的熏衣香萦绕着他,令人心安,“若阿玖每晚都在多好……”
他明白,她不可能每晚都在,如此一来会有被人发现的风险。世人只道她们也许互相讨厌龃龉,也可能坦诚友好,却不知她们相爱。
若说身为女帝却好女色,亦没什么不可以,只是他江山未坐稳,生怕那些自以为高风亮节、德行弥满的老旧贵族与臣子揪着他的小尾巴不放。若是顺藤摸瓜发现他是男子,怕是逼宫这种事都干得出来。
一个有污名的帝王,亦不能给予百姓安心过活的安全感,届时,亦是民不聊生。若真败露,对阿玖也不好。
虽然阿玖也不在乎名声,他亦想保护她。
当了女帝,好像也不是多么随心所欲,禁锢反而更多了。
正默默忧伤时,她的手轻抚上他的额头,将他的碎发撩起,轻揉他额上的穴位:“别多想,我自能经常来陪你,尚且没有我入不得的地方。”
他握住她的手,拉至脸颊处,依恋地轻蹭:“阿玖。”
“嗯?”
“阿玖。”
“我在。”
“阿玖。”
她俯身在他额头“啵唧”一下,回应他的呼唤。
他只想唤她,他想听她温柔地回应,每次都不一样的温柔。
时光滴滴答答过,因近日渐渐炎热多处发生灾害,疑难问题居多,二人直批阅奏折直凌晨。
余玖收拾完最后一本奏折时,江微尘已安心靠着她睡着了。
她将他抱起轻落于床上为他褪了衣衫盖好毯,唇角微扬,宠溺地凝望了许久,风情月意间,不舍地放下帐幔,轻声耳语:“大殿见。”
出了云华殿,她就近悬了一个枕头给在门外昏昏欲睡的琼芜压着头,翩翩而去。
踏足御花园,偶然瞥见微微泛白的天空下,被星月窥照的江萧芸。晚风有些凄紧,她因行动不便,忙碌的时候会住在皇宫,闲暇时,则回到鲁王府。
桂华流瓦间,她竟显得那么孤独。
“萧芸,这么早就醒了?亦或一夜未眠?”
“小玖。”她的声音清空灵动,温柔中夹杂着一抹忧戚,“你看水中鱼儿,好似很自在,实则被困于这小小的碧水潭中。”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说不定,它们自得逍遥呢?”
她握上轮椅靠背上的长杆,将江萧芸拉离碧水潭,来到御花园的花海。
正值下露时,形形色色的花儿上缀着豆大的露珠,鲜妍美艳。余玖指着一团小黄花道:“棣棠花,没想到这时候还开着。”
“这是我在御花园种的,”江萧芸笑道,眼底沉黑,“很多晚上我睡不着,就来这儿逛逛。”
“找点喜欢的事做做也好。”余玖点点头,真诚地叙说,“萧芸,在我看来,人生本就是一场苦修,我们就是要学会如何苦中作乐。我亦是死人堆里躺过来的……你知道吗?这是我的第二世了。”
不管她信不信,余玖兀自道:“我来这里以后,一切都被刷新,一切都要从头再来……算起来,我已全盘皆输、全数失去过两次,但我如今很快乐,很满足……所以,萧芸,所有一切,经历了极端均会回暖,不会一直痛苦下去的。况且……你还有我们。”
江萧芸双眸闪动,抿唇莞尔:“小玖,谢谢你。”
她想鼓励江萧芸娶个王君,这样好歹有人照应,也许有了爱情的滋润会好受些?只不过……她不是没有说过。再者,江萧芸她作何孤单至今,她有点明白。
她放不下心里的人,放不过自己。即便置身于花海,她也偏偏要抬头望,只看得到落得干净的树枝,一树的花儿,全盘落索。
不愿过燕懒莺慵的王女生活,不愿退离朝堂,只因为心中挂念的在这皇宫。江萧芸自己尚且心知肚明,渐渐的,有些枯寂无助。
二人不再多言,呼吸不可闻,余玖只静立在她身旁,无声地陪伴她度过漫长的黑夜。
待金色的光如羽缓缓飘落大地,天方蒙蒙亮了。吹雪应声而来,要推江萧芸换衣上朝。临走前,江萧芸回首笑对余玖,眸子里有强压下的暗色:“再次谢谢你。”
若是时光轮转,余玖发誓自己不会去疯狂勾搭江萧芸。若说江萧芸的痛苦一半来自于身,一半来自于心,那么她就是造成后一半的罪魁祸首。
追上他们,她忽想起一件大事:“对了,萧芸,你认识厉害的玉雕师父么?”
今日朝堂之上,由于江中地区洪涝灾害频繁,对救洪策略,众臣的意见发生分歧。
江微尘主张的策略,与江萧芸主张的策略不尽相同,谏言满堂齐飞,扰攘吵闹。
“天师大人所见如何?”
话头忽然抛将过来,众人望着面带雪白面具沉默许久的天师,屏息以待。
余玖沉默须臾,她的想法实则与江萧芸的提议不谋而合。朝堂之上,国家大事,不能以情而论。上前一步行礼,她悠然开口:“臣以为,鲁王殿下的治水策略极佳。”
众臣倒吸一口冷气,纷纷转眼望向座上的女帝。
他眯眯眼睛,嘴唇不被人发觉地轻抿又微噘,目光淡定:“朕允了,那便采用鲁王的提议。”
“陛下英明!”
“若无它事,今日便退吧。”
“退朝!”
本欲回云华殿,江微尘行至一半,鬼使神差绕路走开,想去望望江萧康那令人不省心的孩子。
他向来不喜带太多宫人,一般仅有琼芜与另外四个宫人跟着,遂没什么大仗势大动静。
抄了近路来到春踪阁,尚未走到门口,便听到角落两个宫人的喁喁私语。
“我今个儿一早瞧到鲁王殿下与天师大人在御花园谈话,说了许久。”
“多久?”
“一个时辰呢!四更天我出阁采露撞见的,那时候天还未亮呢。”
“天师大人这么晚还在宫中?”
“是呢,鲁王殿下与她一道呢。”
“莫不是二人有约?”
“那岂是我能知道的。但我就瞅见她们似乎在赏鱼,后来又去赏花。”
“啊?她们该不会是在幽会……”
琼芜小心翼翼抬眼轻瞄自家陛下,紧张得冷汗涔涔。若说龙有逆鳞,那么天师大人便是陛下不可触动的逆鳞,但凡你有想碰的念头,若被他察觉刹那间便将你撕咬成万段。
他丢下一个眼神给琼芜,琼芜应了,匆遽小跑过去:“大胆奴才,背后议论天师大人与鲁王殿下,成何体统?!来人!打二十大板!”
坐上帝位,难免越发多疑。但对余玖他只是偶尔发发小脾气吃吃醋,全然不会认真怀疑她。对于萧芸,他目前更多的亦是愧疚,无论何时,总想着尽一切能力弥补她。他给她权利,给她荣耀,给她金钱,她想要的,他都尽力给她。
他尚不怀疑,但他也不允许别人背后捕风捉影、乱嚼舌根。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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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七的男儿节悄悄来了。夏日已过,秋亦蹁然途径海国,漫山红叶燃烧起来。聚贤殿照例举办宴会,邀请各路名门。女帝尚且后宫虚无,鲁王、林将军、天师大人亦是独身,怎能不让京城的贵胄们兴奋雀跃。
若是博得那些红人的一瞥,便能攀上高枝,若再努力努力、姿色不凡,还能飞上枝头做凤凰,岂不从此享尽荣华富贵,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还不论皇城的那些个独身之人,各个才貌双全,难得如斯!
大街小巷华灯初上、人影交织,光影间满目琉璃色,素装的人们兴致昂扬。余玖对此等宴会却向来不感兴趣。她任由春草为她穿上简单的天蓝色长袍,头发随意束起便去赴宴了,仿佛就是去吃一顿寻常的晚饭。
由于今日亦是江萧康的生辰,便也算半个长皇子生辰宴。
席上,众臣纷纷朝着余玖敬酒,给长皇子献礼。她们带着自家宝贝儿子来见过女帝身边的红人,恨不得每个人都在余玖面前来段才艺表演,只为吸引她的注意。
江微尘看在眼里,气在心里,每个想当天师府亲家的人,他均默默记下了。她们家的公子但凡没有心上人的,不日便会受到无上的恩宠:来自陛下的赐婚。
江萧康想不出要送给江微尘什么,果然还是按照余玖所说,亲手缝了个香囊乐颠颠呈上。
坐于一旁的沈乐悠神秘地笑看这一切,她来之前早就听闻海国女帝后宫空虚,精心准备了一份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