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跟步队你还有点像。
步重华本想试探,这话倒让他一愣。
张博明精英出身,铁血,忠诚,不讲情面,将原则和正义视作第一追求,容不下自己身上有任何污点。十年前在一次突发情况中,一个北美制毒商潜入境内跟人接头,我把消息传给他,却遭到了暴露的风险。我向他求救,他却选择了先去抓人。
暴露。
说出来不过简单两个字,实际卧底中却直接等同于死亡不,比死还可怕。死也不过是眨眼间的解脱而已。
然后呢?步重华心里不由发沉。
吴雩语调却平稳得乏善可陈:他那边下令抓人,我这边立刻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当时情况极度危险。不过,我也没想到那次竟然非常幸运,最终没有暴露身份。
不知是不是错觉,步重华似乎从幸运二字中琢磨出了比刚才还难以掩饰的讥诮。
他们怀疑你记恨他?
也许吧,不过我其实跟他不熟,毕竟卧底只能单向联系,有时一整年下来联络的机会都屈指可数直到去年任务结束回来后,我才去见了他一面。
吴雩仰头吸了口气,步重华敏锐地问:你是不是想去问他要一个说法?
指挥官的决策可能会出于很多方面的理由:坚持原则,忠于正义,综合现实,顾全大局。为任务牺牲生命是光荣的,为集体奉献自我是值得赞颂的,当时换任何人坐到张博明的位置上,可能都不会有太多其他想法。
但张博明肯定没想到的是坚持完原则、顾全好大局之后,吴雩竟然没牺牲。
不仅没牺牲,他还继续执行了很多年的任务,最后竟然还活着回来了。
那么回来的吴雩肯定会想要一个说法:十年前下令放弃战友时,你有没有过一丝一毫犹豫?十年来每当夜深人静时,你有没有过一丝一毫后悔?现在你我并肩同台接受褒奖,你会不会感受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心虚脸红,无地自容?
说法,吴雩喃喃道。
他直勾勾盯着空气中漂浮的尘埃,那双瞳孔仿佛冰川之下黑不见底的深渊。
不要说求求你,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
一声声哀求从虚空中飘来,他又看见了张博明那张痛不欲生的脸那个人跪在病房地上,每寸皮肤、每根手指都仿佛正被地狱之火煎烤似的,痉挛得活活扭曲了形状。
你是不是以为我会来要个说法?不,我只想告诉你我为什么能站在这里
真好啊,他想。
他看见自己每个字都像烧红的利刃扎进内脏,然后从张博明身上剜下一片片焦糊了的血、熟透了的肉,复仇的快意从未像那一刻充盈胸腔,让他轻快得要飘起来。
他当然能飘起来。
他已经被那利刃千刀万剐了十年,肉剔干血流尽,轻得连全身嶙峋骨架都化作了灰烟。
我只想告诉你我为什么能站在这里
我只想告诉你我为什么能那么幸运。
风声如涨潮般席卷天地,穿过病房铮亮的玻璃窗,潮水中夹杂着一声声绝望到嘶哑的恸哭。
但吴雩有些恍惚,他一时分不清那哭声来自张博明,还是他自己。
是,他轻轻说,我得找他要个说法。
张博明没想到你仍然对十年前的往事耿耿于怀,也根本给不出任何说法,索性选择了自我了断?步重华无法从吴雩平静到有点木讷的表面窥见丝毫端倪,但总感觉这逻辑非常不对劲:然而上级却觉得,张博明之所以选择自杀,跟你卧底期间那些说不清楚的问题有关系?
我不知道他自杀跟我有没有关系。吴雩沙哑道,当时他表现得很后悔,但不到要寻死的地步,所以当晚林炡告诉我他从医院楼顶上跳下去了的时候,我一时都不敢相信他的二级英模证书本来都已经批下来了。
步重华从警十多年,参加过评级最高的行动是集体一等功,这已经是非常厉害的资历了,很多省部级领导在他这个年纪都未必有这样的成绩。但当年的卧底行动却可以一下报上两个英模,其规模之巨、烈度之大、意义之重要,自然不言而喻。
所以张博明这一跳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他自己解脱了,可却把吴雩害惨了,甚至说把他千辛万苦挣来的下半生整个毁掉了都不为过。
开始我真的想不到他为什么会死不过后来觉得有点明白了。吴雩黑白分明的眼珠一瞥,轻飘飘落在步重华肩膀医药绷带上,旋即又移开了视线:他可能真的就是那么高傲的一个人吧。
他就是那么高傲的人?
步重华反应快得可怕,几乎在电光石火间就明白了为什么吴雩说他跟张博明相像,为什么对他挡刀却没有丝毫感谢,甚至连问都懒得问他伤情怎样
知道吗,步队,其实你跟张队非常像、张博明和你一样精英出身、他那么高傲的一个人、容不下自己身上有任何污点
张博明不一定觉得为了抓住毒枭而牺牲一名卧底是违背道义的,他忠诚、铁血、将使命视作唯一,觉得吴雩也该心甘情愿牺牲;但他没想到的是吴雩自己并不心甘也不情愿,甚至还一直憎恨着这个无能的上司,因为他只能在两难境地中让手下送死,而手下从来就不想死!
他不是无法面对吴雩这条命,而是无法面对染上了污点的自己!
所以你躺在医院里思来想去一晚上,就得出了一个结论,觉得我只是暂时做出了另一个选择的张博明?步重华突然出其不意地问:觉得我出于高傲才不允许自己束手旁观,出于英雄情结才迫使自己出手相救?
吴雩没想到他这么敏锐,下意识哦?了声,紧接着又恢复了平时温顺中带着诧异的表情:你说什
你是不是觉得我还能趁机捞个立功表现?步重华突然绕过病床走上前,吴雩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后腰一下抵到窗台,但紧接着步重华上前一指头戳在他肩窝里,在这么近的距离堪称是居高临下:我告诉你,我要真是另一个只讲原则的张博明,当初在公安局里你对着摄像头把年大兴一脚踢飞到墙上的时候我就该办你了!
吴雩一手扶着窗台向后仰身:你
倒是你!手机违法安装反追踪程序,一个人追着年大兴就往没监控的地方跑,当时你其实是打算干什么,你敢告诉我吗?!
我要是真不讲情面,步重华轻而严厉地俯下身,两人距离不过咫尺:昨晚现场那把沾着你指纹的匕首,现在就不该锁在我办公室,而是已经交到市局监察委了,你还能好好地站在这儿对我的心理动机分析来琢磨去?!
空气紧绷得可怕,只能听见彼此呼吸压抑起伏,吴雩搭在窗台上的手指用力到发白。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不易察觉地软了软,嘶哑地开口道:谢谢步队,我没有拿你跟张队比的意思。
gu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