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
知客细看看,递还给他:“签文上说,香客静待些时日,一切自有转机。”
卫舜觉得好笑:“从前我佳人在侧,来抽签,下下签,说我一点转机也没有。如今她走了,再抽签,它让我静待转机,你说我怎么信?”
知客微笑到:“签文这东西,给解签以外的人看,就不会灵验了。”
卫舜凝视他半晌,扬手,将签纸扔进香火鼎,看它烧焦成灰:“好,希望你说的是真的。”
那夜卫舜做了个梦。
他梦见自己躺在抢救室,头顶手术灯探来,五盏敞亮的灯泡,照得他视野白茫茫一片。
医生给他输血补液缝针,他麻醉都没打,一针针刺痛,抵不上胸口的疼,那种渗入百骸的悲恸,能让呼吸消失。
他也不知自己是睁眼还是闭眼,明明身侧该是绿油油的手术服,但偏头时,却见到一抹红艳。
钟冉拼命摁住出血点:“你想当罗密欧?”
卫舜听不懂,干涸的嘴皮些微弹动,钟冉摆头:“卫舜你不能死,我还活着,真的。”
他哑嗓子:“你骗人。”
钟冉头摇得飞快:“我真的没死,你一定要活着,我会回来的,你不能跟我擦肩而过,我受不起这种打击。”
手术钳冰冷,像钟冉的指尖,卫舜已经流不出泪,嘴唇嗫嚅:“我没法儿信你,但我会活着。”
卫舜醒了。
他摇车窗,外界晨风微暖,隐隐有了春日气息,拂在脸上清爽和煦。他松动筋骨,又燃一支烟,抽完后,发动轮胎,朝西南方向驶去。
对于卫舜回家,大朱非常非常意外,卫舜言简意赅:“我回来给钟冉立个衣冠冢。”
梦里真真假假,他分辨不清,唯一能肯定的是,命是钟冉给的,他不能说不要就不要。若钟冉真死了,他立个衣冠冢,也许能送魂魄好好离开。
她不能再为他盘旋了。
卫舜去警局注销身份,再回钟冉家中,捧红裙子静坐良久,郑重地放进红木箱。
他把衣冠冢立在汆文,她父母婶婶身旁,石碑刻了黑字,除了钟冉便只剩他自己的名字:[先室钟冉夫人之灵夫卫舜]。
卫舜捧了抔黄土:“你不让我死,那我就活着,等阎王叫我,我就和你葬一块儿,也立个这么高的坟。”他隔空比划,“你若泉下有知,我俩化蝶做伴也行,你说呢?”
旅店重新开张经营。
沣木开发得越来越好,还有蒋爷这个地头蛇罩着,卫舜便专心做老板。大朱以为他放下了,开始张罗起姻缘问题。
漂亮女顾客来得勤,卫舜叼烟公事公办,那群姑娘连眼睛的便宜都占不了,有大胆出格的,也统统被扫帚赶了去。
大朱觉得不妥:“我瞧那个姑娘挺好的,你还想求啥样的,过日子嘛,平平淡淡多好。”
卫舜吐烟圈:“当你经历过生离死别的爱,还能接受平平淡淡吗?”
大朱不反驳了。
将心比心,即使从前的夫妻卧室改造成客房,他也半步不敢踏足,毕竟窗外群山的角度如此熟悉,每看一眼,都在往心头剜肉。
大朱打电话给陶勇:“我觉得我俩完蛋了。”
“咋了?”
“这旅店就改名叫光棍旅店吧,打一辈子铁杆光棍,没得救咯。”
“我呸!”来自纯种单身狗的唾弃。
2022年的清明节,正值旅游高峰期。
卫舜作为登山领队,成天忙着打电话登雪山,好不容易挨到清明结束,他实在累瘫了,别说登山,连抬指头挨屏幕都成了累赘。
大朱捧啤酒,同稀落几名旅客聊天。卫舜躺壁炉边,开始眼皮还能撑点缝,等天彻底一黑,别说留缝,他恨不能眼皮子包裹下眼睑,意识全堕入梦乡。
所以他没听见手机铃声。
铃声吼了许久,大朱抻脖子望卫舜,发现他一动不动完全熟睡,只好捞走手机:“喂?你哪位?”
“里厚?汝是这个号码的主人?”
是中年妇女的声音,带点南方人卷翘不分的调调,大朱挪开一看,泉州的号码:“您是…?”
“我是泉州侬,顶刚揢到女仔,锁骨有汝的号……”
大朱听得满脑子浆糊:“您…您会说普通话吗?”
女人叽里呱啦又一大串,有人大声喊她,用方言吼了一通。大朱听那端嗞嗞杂音,不禁拔高嗓门:“喂?喂?!”
卫舜被惊醒,热气烤得喉咙干,伸手捞茶杯:“大朱,怎么了?”
大朱将手机递来,卫舜接过,那端换成了年轻男声:“你好,你好。”
虽然略带口音,但总比先前好,卫舜问:“您是哪位?”
“是这样的。”男声说,“我妈前段时间从海边捞上来一女的,明明挺成熟的,却硬说自己上高中,不是偷渡的。我妈看她身上有纹身,像是号码,就照着打了,不知道是不是你们认识的。”
“……叫什么名字,她有说吗?”
“钟冉。”男声说,“钟表的那个钟,冉…嗯…太阳那个冉…冉冉升起的冉!”
卫舜摔碎了茶杯。
作者有话要说:怕卡在悲伤的地方,所以这章码多了点,弄晚了些,抱歉抱歉。
签文那段在58章,钟冉和卫舜看过彼此的签文,故而都不灵验,嘿嘿嘿~
第163章163茫然(一)
急匆匆几阵铃声,硬把陶勇从被子里拽出,他披貂绒趿拖鞋,不小心踩到足尖,一只拖鞋飞得老远,趔趄着扑向书桌:“喂喂喂?”
“陶勇吗?”
“大半夜的要不是断头的事儿就等着被老子拧头吧!”
“比断头还严重。”大朱说,“你赶紧来旅店,陪卫舜去趟泉州。”
“到底啥事儿啊?”
“…”那头哒哒哒下楼,喘气半晌,“我、我给你说…钟、钟…钟冉回来了。”
“……谁?谁?!”
大朱三两句解释完挂断电话,卫舜已经跑去了马路对面,手抖得连车钥匙都插不进。大朱敲车窗:“阿舜你别急,你等等,等陶勇来。”
卫舜不耐烦地啧几声,“等他干啥呀?!不等不等!”大朱指他右手:“你这情绪不适合开车,开半道儿铁定出事!”
卫舜松了钥匙,一会儿抹鼻子一会儿掰手指,半点静不下来。他摇窗:“大朱,那…不会是骗子吧?”
“啊?”
“就那什么电话诈骗,会不会拿钟冉骗我?”
大朱左眉压低右眉高挑,满脸疑惑:“卫舜你不清醒吧?骗你图什么呀?让你去泉州然后宰你万把块钱?骗子都是电话里一条龙解决的好吗!”
卫舜左右手互相绞动:“……我不知道,我觉得很不真实…真的…我感觉我在做梦。”
他自己拧一把大腿,大朱问:“疼吧?”
“不疼。”
大朱使劲儿拧他肩膀:“疼吗?”
“疼疼疼疼疼…!”
若不是考虑钟冉没有身份证,卫舜一定会选择飞机去她身边。虽说他激动得开不了车,但陶勇也没好哪儿去,不是减速带开足马力,就是拐弯处临时打转。
卫舜被甩来甩去,破天荒的半句话没训,满心满脑塞的全是照片──那个泉州人的空间照片。
他还记得昵称是堆非主流乱码,头像不知截的哪部动漫,空间开黄钻装点酷炫,最新的说说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男人露半脸比v,从v缝里能看清一抹瘦长身形。她捧书蜷板凳上,照片太糊,辨不清是什么书。
车里晃,卫舜放大又放大,能见的也只是侧脸轮廓,但这足够了。
她每个角度的模样,他都刻入灵魂,死都忘不了。
但卫舜有点生气:“丫的,谁他妈准他偷拍了!”
陶勇连忙安抚:“淡定,淡定!好歹人家是捞她上来,还提供了吃食住所,通知了你。”
卫舜截掉那半张嬉笑的脸:“他要是敢碰根指头,老子管他救没救人,打一顿再说。”
车开出沣木,卫舜才想起两人穿的冬装,便在成衣店薅了套单衣单裤。陶勇埋怨:“老子出门就想到了,但大朱催命似的一分钟一趟电话。”
卫舜扣皮带:“主要怪我太急了,下楼还摔了一跤,膝盖到现在都是青的。”
“那你还真挺急的。”
俗语说颠狂的马容易闪失,慌张的人会出乱子,两人一路有惊无险,偏偏临门一脚,车耗光了油。
卫舜放眼张望,这方圆百里,就一条康庄道,夕阳穿云缝撒粼光,仅渔火与之辉映,见不着落户灯光。
他恶狠狠踹了脚车胎,车壳子委屈屈地呻.吟,陶勇说:“这咋办,要不原地等个半小时,打电话让人送油来?”
卫舜看手机:“算了,我走过去。”
“走过去?走多久?”
“个把小时吧。”
“我靠?!”陶勇问,“真走过去啊?”
卫舜点烟:“对,你留下等人来加油,我走过去。”
卫舜说走就走,海风拂得衣摆泛波澜,烟雾拉老长,袅袅娜娜,像细爪子挠人鼻尖。
陶勇皱鼻梁:“是真的挺急。”
周围悬崖峭壁,顶下头的海浪拍打岩礁,哗然一阵接一阵,白沫子混水腥覆盖石面,滑溜溜,连苔藓都不留。
卫舜吐烟,心中念头四转,落不到实处,撞得心脏跳跃激烈。
他想吹风冷静冷静。
卫舜扔烟头,碾熄火星,灰白烟屑迭起四散。他哈了口气闻闻,烟草味不浓,钟冉应该闻不到。
近乡情怯,近人也情怯。
卫舜觉得极不真实,恨不得拦住过往车辆,让司机挨个抽他清醒。
他原地跳了跳,深吸气拍拍脸,满脑子筹划该怎么开口,听身后嘀嘀几声:“前首那个!”
卫舜转头,黄头发绿T恤的男人骑摩托驶来:“你去哪里哇?你不是我们村里侬吧?”他两脚点地,停卫舜身旁,“我看到前首有车抛锚,川U的,是不是你朋友?”
卫舜点头:“对。”
黄毛指前方:“这条路就通去我们村,你是哪家的亲侬吧?”
他话里半杂方言,卫舜语意含糊:“嗯…是。”
“我送你哇,这路野远,平时镇上公交要走廿多分钟。”
黄毛原地拧油门,轰隆隆一阵响,卫舜隐约明白他的意思,跨上摩托车:“太感谢了,真是麻烦您了。”
卫舜刚坐稳,轮胎嗖地飙出几米,黄毛问:“你找哪家哇?”
卫舜想了想:“姓俞的一户,好像叫…俞钧天。”
“哦哦那家啊。”黄毛说,“那家前些天捞上来一个女人,听说长得真靓,还以为是陵娘娘。嘿嘿,我还未看,能介绍我认识认识哇?”
卫舜抿抿唇:“那是我媳妇儿。”
黄毛瞟后视镜,卫舜顶满头乱茬儿,脸垮得极长,他打起了马虎眼:“…哦,哦。”
老式石头房鳞次栉比,灰白色高高矮矮,依山坡错落。水泥路修得好,潮湿的环境扬不起尘土,绣球花梗润水般青翠。
黄毛在主干道停车,卫舜递了根烟道谢,下石阶穿入屋群。
枣树野蛮生长,沿小道儿抽条开花,青绿的颜色,缀叶片里半遮半掩。卫舜拂枝转入窄巷,有狗吠猫叫,混在家户的吵嚷声中,给咸腥海风添了丝烟火气。
“y—a—r—d,yard,庭院。”
读书声破风而入,像咬上一口青果,脆甜又略生涩。
钟冉就坐庭院里,高板凳当桌子矮板凳当椅子,脱了拖鞋踏凳腿儿上,脚丫子一翘一翘,听见脚步,倏忽掀眼皮。
情绪像埋了四年的种子,随她抬眸撒下雨露。种子发芽,翻土破石,带着不可挡的势头生长,又被困在喉咙眼。
卫舜竟哽不出半个字。
钟冉抹鼻子:“您找人?”
夕阳略泛紫,照头顶熠熠生光,卫舜感觉刺眼,眼底云蒸雾绕:“……冉冉。”
钟冉起身:“你就是来接我的?”
她长胳膊长腿,袖口裤管短半截,偏胸前扩得极宽,垂坠面料勾勒出文胸轮廓,上方凹入空荡荡的坑。
卫舜一看就知道,她从里到外穿的都是别家衣服。
“诶!你是不是卫先生哇?”
卫舜抬头,二楼窗户探出个年轻脑袋,男生眨眨眼,“我是俞天钧!”
他缩回头,提嗓子大喊:“妈!妈!”
“啊?”
“接钟冉的来了!”
“哦!来咯!来咯!”
妇人烫一头小卷,玫红碎花裙,微胖的脸撑平了褶皱,笑得苹果肌鼓囊囊:“汝是底呢侬?来接钟冉哇?”
男生蹦蹦跳跳下楼:“妈,他听不懂方言,我来说!”
俞钧天浑身活力使不完,手挥得起劲儿:“你好!你好!你从哪里来的啊?”
卫舜看他过于年轻活泼,不禁问:“你多大了?”
“我十六了呀!”
“哦。”卫舜下意识回复,又忍不住嘴角上翘,“哦,哦!十六啊,挺小,挺好。”
俞钧天觉得他古怪,问钟冉:“你们是不是熟人啊?”
卫舜抢先答:“当然熟,非常熟。”
俞钧天指钟冉:“她真的上高中啊?”
卫舜摸摸下巴,冲他勾手指,两人背过去絮絮交谈:“你们怎么捞到她的?”
“前几天我妈跟人跳广场舞,她要拎喇叭,所以最后走。她眼睛不好使,还以为是谁落沙滩的红麻袋,打算去看看,结果就发现了。”
“哦。”
“她真上高中啊?”
“她怎么说的?”
“她说她四川人,高三,本来在家里睡觉,也不知怎么就飘来了这里,问她爸妈她说死了,亲戚的号码也没记住。我妈以为她偷渡,要拉去警局,差点把人吓哭了。”
卫舜调头,钟冉歪脑袋与他对视,他笑了笑,搭俞钧天的肩膀压声音:“她惹到人了,被人家扔下船,可能脑子浸水,失忆了。”
“啊?”俞钧天瞪大眼睛,“溺水也会失忆?”
卫舜煞有介事地点头,俞钧天怔愣愣:“哦,哦…”他瞥钟冉一眼,“她好可怜啊。”
卫舜拍他肩膀:“放心,我不会再让她遇到这种事了。”
“哎呦──”陶勇奔入院子,张双臂,“我的娘啊!你这几年都…唔!”
卫舜捂他嘴巴:“冉冉,走了。”
陶勇眼珠子斜来斜去,卫舜挤眉弄眼,他瞧钟冉满脸的陌生,了然挑眉,卫舜赶紧点头。
钟冉狐疑:“我真认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