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姗猛然跪倒,额头磕上地面,顿时灰头土脸:“我求你,求你等等!”
大朱脖颈叠暴青筋:“老子不用你求!”
黄姗又磕头:“求你!”
砰──!
枪响后是玻璃炸裂的噼啪声,大朱本能地抖罗身子,几点腥热溅上后颈,而黄姗目睹袁友坚身后绽开了血雾。
发黄的液体随之倾倒地面,带股诡异肉香,嗞嗞膨出油泡,朝远处蔓延。
卫舜不知何时爬上作业台,黑色大衣镀了层灰扑扑的白。
他弯曲拇指,后掰保险,第二枪蓄势待发!
袁友坚见过世面,这一弹没能要他的命,更使他涌现杀机,手指穿入扳机,枪口重新对准大朱──
砰、砰、砰!
台下数枪继发,袁友坚被子弹打得连连后退,弹壳触壁反弹,跳弹伤及大朱耳垂,霎时拉出条血口。
袁友坚小腿一阵抽搐,再无力气举枪,血从胸窟窿涌出,逐渐带走体温。
大朱朝子弹源头望去,黄姗坐地上喘气,枪在手里颤抖。
大朱没见过杀意蓬勃的她,很陌生,甚至他怀疑这才是她该有的样子。
黄姗反应过来,脚步深深浅浅地奔去楼梯,大朱仰头坐起,任由她蹲下松绑,始终不置一词。
黄姗察言观色,没向他开口,而是目光转去地面。那滩油汪汪的地方躺着团肉.色,巴掌大小,表面锃亮反光。
黄姗要捞,卫舜制止她:“不用捡了,假的。”
黄姗顿住手臂:“你…早就知道了?”
枪插回腰间,卫舜摇头:“我也是今天才确定,原来你是…”顾及大朱,他轻描淡写地结束,“探子。”
大朱瞥过黄姗,掌根抹开额角血凝块:“阿舜,我们走。”
他说着就来拉人,卫舜拒绝到:“抱歉,我还有事问她。姗姐,借一步说话。”
两人前后脚出工厂,卫舜走得极慢,貌似悠闲地扯了根狗尾巴草,绒毛蹭在掌心:“你没杀我爸,我很感谢。”
黄姗叹气似的说:“用不着谢我,你我都知道整件事的前因后果,我犯过的错,我自己清楚。”
卫舜抬眼看她:“你还知道什么?”
“你想知道什么?”
卫舜紧盯她:“全部,尤其是关于钟冉和存命人的部分,一字不漏地告诉我。”
要说的太多,黄姗开场白思考许久:“就从…我所知道的存命人谈起吧。”
她谈到许多卫舜已知的特质,以及他们与鬼胎的联系,卫舜边听边转草梗:“还有呢?就这些吗?”
黄姗摇头:“更多的,我也不知道了,恐怕徐寅三也不知道,他拿到的册子,本就是断简残篇。”
“册子?”
“对。”黄姗随手比划,“这么大一本,都是用古语写的,听说徐寅三说,原版在徐子首手里。”
“徐子首又是谁?”
黄姗沉吟半晌,似乎在犹豫如何解释:“徐家有五号人,徐子首、徐二丑、徐寅三、徐卯四,还有一个神隐的老太爷,我也不知道名字。
原本徐子首在北,徐二丑在南,鬼胎是老太爷给的任务,你父亲…偷了鬼胎,徐二丑想把责任推给徐寅三,被徐寅三杀了,他不敢让老太爷知道,因此…他用了阴邪手段去炼鬼胎。”
卫舜皱眉:“什么手段?”
“你不了解。”黄姗试图解释,“册子里都是些神鬼法门,徐寅三删改册子,让使用者以血为引,但那是错的。用血,会与子午蛊结连。”
卫舜感觉怪,又说不上哪里怪:“子午蛊?”
黄姗点头:“一种能追人踪迹的蛊毒。存命人虽能加速炼成,但实在难抓,徐寅三便播散册子。这世上愚昧者众多,越恶越能传播,他利用这点,将炼鬼胎的人无形扩大,只需结出肉团,他便能循迹收回,用它们将鬼胎炼成形。”
卫舜嘴唇微张,一些画面闪过:“你说的那册子,是不是…这么大。”他比划大小,“黄色封皮,线装?”
黄姗惊讶:“你见过?”
卫舜回忆起工头吴岩,钟冉曾从吴岩住处拾起本册子,他无意瞟了眼,里头晦涩的文字引人注目,但钟冉很快合上。
卫舜折断狗尾巴草:“…竟是…这样。”
裴元易坐沙发休整,听见门锁响起,钟冉带着满身寒气进屋,朝他递来塑料袋:“颗粒一天三次一次两粒,冲剂一天两次。”
裴元易接过,小心询问到:“住你家里,不怕徐寅三找来吗?还是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
钟冉斜睨他:“那是有钱人美好的托词,事实只是,我没钱,你也没钱。”
裴元易沉默地拉开塑料袋,看里头药盒躺得歪七扭八,钟冉又淡淡开口:“别误会,我不念旧,更不吃回头草,如果你感冒运动心肌炎死了,那就死得太便宜了。”
她话说得挺绝,裴元易也不作纠缠,寻找开水冲药去了。
钟冉回到卧室,那个被她扔火车的包没有着落,她得再拿些换洗衣服。
衣服按春夏冬分类而列,钟冉随意挑出几件,手指滑过挂衣肩膀,最后停于一片鲜红。
买这件裙子时,卫舜构想了许多游玩计划,谁知还未开头就发生变故。人算鬼算算不过天,命运爱看人分崩离析,再往受难者屁股踹上一脚,发出哭一样的嘲笑。
钟冉拉出裙子,闻清衣料残留的香气,铃兰香,是婶婶爱用的牌子。
每想起这些,她都想拿刀将裴元易戳上三五千遍,但她完美控制情绪,没真冲动戳刀子,而是无比克制地,将红裙细细折叠。
卫舜的电话就在此时打来,近日冲击太多,钟冉感觉身心快飘于尘世外,要不是卫舜,她也许能就此飞离。
卫舜一接通就开门见山:“冉冉,你人在哪儿呢?”
很普遍的开场,钟冉答到:“我回家了。”
卫舜踌躇片刻:“你仔细听我说,我可能知道你的蛊毒来源了。”
钟冉挺直了脊背:“…什么?”
第129章129终有报(一)
卫舜将黄姗说过的话挑重点给她复述一遍,起初钟冉还半信半疑,等听到吴岩的部分,顿时毛骨悚然:“所以你是说…我居然从最开始就染了蛊毒?”
怪不得裴元易告诉她,大一的时候她就暴露了身份,原来生死节点,是从此处产生。
钟抚过额头:“谁告诉你的?”
卫舜踌躇:“…黄姗。”
“哪个黄…”钟冉回忆起来,手抓上红裙裙摆,“朱、朱老板的老婆?”
卫舜轻嗯一声以示默认,钟冉摁下许多不好猜测:“你别告诉我…黄姗她…和那些人是一伙的。”
她追问起这几日的经历,谈及卫巍松,卫舜忽觉疲惫,也不想再给钟冉添隐忧,便将鬼胎部分剔除,只说卫巍松是那群人的叛徒,他们是来杀人的。
那头的钟冉竟挑不出话讲,沉默许久才说:“我没想到,我们身边有这么多两面人。”
卫舜以为她意指钟义,“你现在在哪儿?打算做什么?”
钟冉环视四周:“我自己家里。”她低头看了眼蛟骨链,“我打算去除蛊毒,永绝后患。”
“……你要直接找徐寅三?”
钟冉深呼吸:“是。”
卫舜隔电话线摇头:“不,不,太危险了,至少等我过来。”
钟冉轻笑一声:“我等不了了,再多等几日,周君乔就多一分危险,我怕她会出事,她毕竟…是无辜的。”
怕卫舜对周君乔不熟,钟冉前瞻性解释到,“周君乔是裴元易的未婚妻。”
裴元易?
卫舜联想起钟冉记忆里那个拉链到顶的臭屁小白脸,语气也端不稳了,酸溜溜来一句:“你还对他挺上心,他一个弱质男流,能成什么事?”
“卫舜,”钟冉轻声说,“他就是徐家老四,徐卯四。”
黄姗目睹卫舜脸色越变越差,夕阳斜射下,五官阴影拉得老长,半张脸湮没在黑暗中。
卫舜挂断电话,扔掉狗尾巴草,狠狠碾了一脚:“姗姐,我问你,徐卯四是不是原名裴元易?”
黄姗始料未及:“…对,你怎么想起来问他?”
卫舜手指攥得很深,强忍着不爆粗,抬手指远方:“他居然从开始就骗她,我看错他了,他不是小白脸,是根本就不要脸!”
卫舜怒火中烧,一巴掌拍断拂面的野草,急急转身,黄姗突然拉住他:“阿舜,有件事我想拜托你。”
卫舜回头:“你快说。”
黄姗松开他的袖子,十指相互绞动:“我要解决点私人恩怨,以后,我不会再出现,大朱那边,就交给你了。”
卫舜听出她话里有话:“什么叫不会再出现?”
黄姗嘴角扯上弧度,暖橙色朝霞镀入眼珠:“他希望叛徒如何,我就如何。”
他希望叛徒如何呢?
黄姗离开,夕阳灼人的亮,将野草堆烧成火红。茎杆随风搏动,火海里一波接一波,如热浪翻涌。
卫舜垂眼,那根被碾碎的狗尾巴草,早嵌入了泥土,真是生于斯死于斯,该有的结果,半点都逃不过。
大朱颓坐楼梯上,展了五指盯着瞧,也不知瞧的是什么。
卫舜坐他身边,看清指尾对戒,他结婚几年未曾取下,早给岁月磨掉了光泽。大朱说:“我想了很久,你说的对,我是不太会看人的。”
他微阖眼皮,“我真的,从没想过是这种结果,她的过去我原可以不闻不问,但涉及那群黑心贼,我没办法说服自己忽略。”
大朱抬眼看他,眼泪和血流:“你说,人怎么能演得这么好?我连掩饰错误都不会,她怎么能演贤妻良母这么久,我甚至一点都不曾怀疑?”
卫舜欲言又止:“…兴许…她其实没在你面前演戏。”
大朱看回戒指,睁圆眼珠。他不像多杰死时那样惊天动地,而是平静地、沉默地流泪,铂金指环虚成银色影子,又在泪水坠出后虚影叠合。
他拽拽戒指,这几年有点幸福肥,戒指早嵌入.肉里,成了禁锢的钢圈。
珠宝店导购员言语聒噪,一个劲鼓吹这枚戒指的贴合,他被好听话迷了耳,咬牙买下对戒,还兴冲冲给黄姗展示:“pt的,有pt标识!电视上不是说啥,购买铂金请认准pt标识吗!”
黄姗说:“干嘛这么破费,我看这东西跟银的也差不了好多。”
指尖滑过戒面,如今大朱想,黄姗说得也对。
铂金又怎样?三四年过后,那黯淡的光彩,和易拉罐环也差不了多少。
当初为什么执着要买呢?
大朱断了片似的,愣愣思考许久,直到卫舜拍拍他肩膀:“我要回一趟成都,你去吗?”
徐寅三盘腿坐绒毯上,面前摆了樽香榧木棋盘,底部镂空雕花,能嵌脚趾一根,在木窟窿里时弯时直。
雪印白子夹指缝,徐寅三自我对弈,莹润透光的流线绕棋一圈,摸上去爽滑趁手,落子也清脆悦耳。
杜柯扫了眼棋局,觉得老大实在算不得会下,黑棋吃子过快过急,角色又难从黑子抽出,以至白子越走越逼仄,完全是装备高于实践,过把瘾而已。
徐寅三察觉到他的到来:“有事?”
杜柯说:“没找到小四哥。”
徐寅三停止棋局,扬手,哗啦啦往棋盒倒了棋子一堆,黑石雪印交错分明。
杜柯犹豫到:“您看…”
“不用管他。”徐寅三从棋盘拈棋子,“我没打算留他,也没笃定活人能困那姑娘,我等他们自投罗网。”
他的重音落在‘们’上,说话时手速慢了三分,“徐老四和他爸一样,看似重情重义,实则愚蠢无比,我连养父都能下手,他却连挡枪傀儡都交付情谊,没出息。”
又一波棋子掷入棋盒,杜柯问:“您真有把握吗?”
徐寅三攥住最后三颗棋:“你觉得呢?”
杜柯迟疑:“…我不知道。”
“我早说过,她聪明,聪明人只信自己开辟的路,越充满荆棘,越以为是真路。”棋子一颗接一颗串连成线,“布棋三招,自成死路。”
因为感冒,裴元易这一觉睡得很早,期间偶有低烧,迷迷糊糊睁眼,看见钟冉端来杯开水:“发烧会口渴,记得喝点水。”
她放下玻璃杯就要走,裴元易哑嗓子喊了句:“小冉。”
钟冉转头,裴元易只是逞嘴快,她真停下却不知该说点什么,好半天才问:“你怎么知道我发烧了?”
钟冉握着门把:“你以前发烧就爱睡觉。”
她的声音和表情一样平淡,往事于她已经失去意义,裴元易感觉沮丧,甚至挫败,无力地点点头:“晚安。”
喝完寡淡无味的开水,他又从荷包掏来巧克力,甜丝丝腻嘴里,他突然想起周君乔的话:“你为什么兜里老放巧克力?”
当时他回答的是:“心情不好,吃甜食开心。”
这也是钟冉教的,所以,每次从徐寅三那里受委屈,他总会拈几颗巧克力放嘴里,周君乔不明真相,会笑话他:“像小孩儿一样。”
裴元易想,或许他和钟冉都是缺糖的孩子,所以他才会那么快被她的坚强勇敢吸引,那是他所缺少的部分。
上半夜头疼许久,他才勉强睡着。
黑夜的空虚塞来一堆光怪陆离的梦,有人有鬼有亲有疏。他梦见周君乔,刚高中毕业,额头盖了厚厚刘海:“裴元易,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
他恍神片刻:“…没有啊。”
家世容貌给她与生俱来的自信,周君乔仰头笑:“那正好,我喜欢你,你考虑考虑?”
他刚要回答,钟冉突然落座,梦里的裴元易很疑惑,这时候她俩不应该认识才对,怎么三个人聚一起吃起饭来了?
再转头,周君乔的刘海编入发际,那是刚上大学的发型,她依旧笑眯眯:“裴元易,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
裴元易瞥过钟冉:“没有啊…”
钟冉喝了盏茶,搁下时,手腕蛟骨链滑出。他凝视许久,直至钟冉的身影淡去,周君乔再问:“裴元易,你喜欢谁?”
裴元易摇头:“没有,没有。”
周君乔的七窍血沫横生:“裴元易,你到底喜欢谁?”
两股鲜血从她双耳喷涌,如殷红长剑贯穿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