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强手指微微松懈,钟冉趁机拔走匕首。他跪坐地上,手心滑过地面,留下两道掌宽的血痕。
钟冉小声说:“子强哥哥…”
周子强用断臂将手链捋下,按进钟冉手中:“杀了我。”钟冉试图推拒,周子强却坚定地握拢她五指:“杀了我。”
周子强力气加大,箍得她手腕生疼:“小冉,杀了我…我不可能回去…更不能让荣荣看见我这样。”
他嘴角上扬,溃烂的肌肉挤成一团,血如眼泪下坠:“我不是故意欺骗她的,让她别再找我了。孩子的话…去留随她,是我对不起她,不该把她牵连进来…”
钟冉抽手:“你自己告诉她!我不去!”
周身血管又开始蠢蠢欲动,周子强却笑了:“小时候有颗枣树…地震被连根拔了。你很难过,想带去成都当个念想…还记得我怎么说的吗?”
钟冉定定看着他:“它…已经死了,移栽过去也只是换个地方扔。”
周子强轻握她指尖,在她掌心留下血字。
他边写边喘,每次呼吸都能将五脏六腑紧成团:“这是…我没来得及给荣荣的答复…你给她看…她知道我的意思。”
他渐渐松了手。
钟冉心头梗着巨石,连半滴眼泪都挤不出,木然地朝胸口举匕首……等惨叫和挣扎消失,一切重归平静,她点燃囚牢,留下捧灰烬离去。
铁皮旅馆外四野寂静,有只花色野猫蹿进草丛爬入废车,在机器腐朽的味道里停留几秒,然后伸前肢跃回地面,飞快逃入丛间小径。
几道刺眼的远光灯在接近荒地前熄了亮光,缓缓驶入旅馆小径。车轮碾压石子咔咔几声,惊得夜猫背脊竖起,潜入枯草里嚎叫。
车停在旅馆前,远远便能见里头蠕动的阴影。
那虚黑影子投在帘上,粗脖子带着圆头不停晃悠,能看出是个人影。
车窗缓缓摇下,一管黑杆对准窗户。车内下来七八个精壮男人,轻手轻脚地伏在草垛里,一双双眼睛死盯大门。
车窗边沿,细长的消.音器随人影挪动,在短暂调整后,咻地一声,窗户被瞬间粉碎,随玻璃一同散落的,还有那道挣扎的人影。
举枪的男人冷眼相看,手指张合间,铁皮小屋被轰出煤窝般密集的窟窿眼,灯泡也应声而碎。
男人刚要放下枪,耳旁突然蹿出刹车的尖叫!
他下意识回头,一辆灭灯的越野在不远处原地甩尾,引擎隆隆轰鸣着,掩盖了枪.支装卸声。
越野车牌被塑料罩住,他看不清牌照更认不出里面是谁,只依稀辨清人影轮廓,和突然探出的黑色枪.管!
男人本能缩头,枪口却并未瞄准他,而是对上了密集停靠的卡车!
男人终于醒神,随之大吼一句:“撤…”
“撤”字没完,便被砰砰两声枪响掐断。一颗子弹命中铁皮油箱,里头汽油汩汩汇出;另一颗划过洞口,金属磨擦间迸发了激烈火花!
火花落进汽油,流动的水蛇成了蹿天的火龙,熊熊之火不仅将枯草吞噬大片,更逆向钻入了油箱!
不堪热压的油箱瞬间膨隆,在铁皮鼓起的噼啪声中陡然爆炸!
顾不上同伴,男人连忙调转车头,但跑不过连环爆裂的卡车,很快便被挟杂浓烟的火舌吞入火海!
越野依旧在道旁转轮烧胎,卫舜挫开弹.夹,空荡荡的凹槽让他感觉极不踏实。
他把枪塞入储物箱,最后望了眼燃烧的荒地,足尖抵深油门,头也不回地驶离了火海。
红布招牌的宾馆夜里格外醒目,一个皮裙女人脚踩8cm细高跟,一双指甲涂得晶亮,小蛇般攀上油头男的胳膊:“人家不喜欢这种地方。”
油头男手往后探,掐了把皮裙绷起处:“就你这狗屎样儿,出来卖要求还这么多,顶多给你一百小费。”
皮裙女不情不愿地扭脖子腹诽:“穷酸鬼,讨不到老婆出来找快活,吃.屎还能比屎高贵?”
她转头假笑:“咱这是歪锅配扁炉,一对配一对。您看,我这指甲都抠掉色儿了,您精壮,等会儿少不了给撬没的,要不再给80做个美甲呗~”
油头男从兜里掏出两百:“行了,给我闭嘴。”
女人笑嘻嘻接去,钱边抹过红唇:“谢谢老板~”
说着她就把钱往兜里探,胳膊肘突然被蛮力撞歪,钱都飘去了地上。她尖嗓子叫唤:“前面那女的!你咋回事儿没长眼呐?!”
钟冉回头,鬓角碎发被冷水浇湿,黏哒哒粘颊上,显得苍白可怜。
面对这张脸,皮裙女怜惜噤声,抱怨的话也是说不出口了。油头男不怀好意地打量钟冉,钟冉不给眼色,把钱捡起递给女人。
女人伸手,钟冉却拈开两张钞票:“下面这张是假的,看准了再收。”
油头男顿时跟被人拍了巴掌似的,脸上烧红辣得生疼,钟冉抬腿就走,他一手按她肩膀:“你他…”
钟冉再度回头,两颗乌圆的眼珠骤然缩成针尖,像误入人间的鬼魅,看得油头男双腿哆嗦不稳,一屁股蹾去地面。
钟冉离开,女人幸灾乐祸地搀起油头男:“你咋回事儿?咋还坐地上了?”
油头男哭丧着脸,双手一摊:“完了,我妈说见鬼三日必倒大霉,老子的生意又要黄了!”
钟冉脚步虚浮地跨上楼梯,险些没注意台阶,一脚踏空扑倒在地。
木制地板这么一摔动静极大,胡荣荣推开房门:“…钟小姐?”她赶紧前来搀扶,“你怎么了?摔伤了吗?”
钟冉借她力气起身,掌心一直攥着。胡荣荣看她指甲摁得发白,手柔柔握上她的,小心问道:“你是…遇到啥事儿了吗?我刚才去找你,发现你人不在。”
钟冉反问:“你找我有事?”
胡荣荣有些尴尬:“也不是大事儿,就是我那边水忘了烧,洗澡水有点儿凉。”
钟冉不置可否,似在酝酿什么情绪,胡荣荣隐隐感觉不详,突然松了手:“那我…我先回房间了吧…”
她一转身,钟冉叫住了她:“荣荣姐。”
胡荣荣半晌没回头,手指在掌心相互摩.挲:“…嗯?”
钟冉举起右手,微晕染的血字在她后背展开:“这是子强哥哥让我给你的答复,他说没来得及回答你,你看了就知道。”
胡荣荣僵直脖子,许久没能转来,钟冉也极有耐心地等着,等到胡荣荣嗓音开始发抖:“他人呢?”
钟冉不说话,胡荣荣蓦然扭头,眼泪糊得辨不清字迹,用手去擦却越擦越多,最后捂脸低吼:“他怎么了?他到底怎么了?!”
钟冉说:“他说,他对不起你,他不会回来了,让你别等了。”
胡荣荣怔怔抬头,终于看清了血字。
心上一相,心形相声是为想…是个“想”字。
胡荣荣手指颤抖着,欲近不近探向掌心。血字已干,被掌纹挤成褶皱,愁苦地与她对视,她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你有没有想过,和我结婚生子啊?”
想啊。
一直都想。
胡荣荣捂紧嘴唇,害怕发出让她追悔、恐惧甚至绝望的呐喊,在静籁无声的夜里,委屈而压抑地,从喉管漏出了哭声。
第97章097家族
钟冉懒得开灯,黑灯瞎火地坐床上发呆。不知呆了多久,楼下几只野狗吠叫着拉她回神,她把手表往掌心抹了抹,表面血渍擦干,指针逐渐清晰。
它左右小幅摆动,最后停在身前,钟冉深吸口气,突然捋下蛟骨链:“不跟着别人而跟着我,你到底是谁?”
她五指摊开伸入半空,指尖多了丝冰冷触感,一只青白的手搭在她掌心。钟冉低头,瞬间失了嗓音:“妈…妈?”
戈雁琴蹲在床边,鬼手紧贴她五指,仰头与她对视:“冉冉…”
明明话在肚子里滚了千百遍,可真正重逢时,许久没开口的戈雁琴几乎丧失了说话能力,几个声节扯得十分费力。
钟冉嘴角耷拉:“…你到底跟了我多久?为什么不早点出来见我?就这样留我一个人?”
戈雁琴低头:“对不起啊…冉冉,我怕你刨根究底地问我,就会知道关于你…还有子强的事情…现在你还是知道了。”
钟冉嘴唇发干:“你是说…我和子强哥哥,真的是同一类人?”她目光摇摆不定,“不,我爸爸…我爸爸也是,对不对?!”
戈雁琴垂眼默认。
直到钟诚从1976年的废墟里爬出,他才发现自己的奇特处。他追溯不清来源,但多年调查终于弄清了一件事──宿命。
家族血脉与地震缔结了某种契约,若死在地震中,就会与罹难者命运相连,以贴身物件为契物、完成遗愿为任务进行续命;若没死,那就与常人无异,更不会有通灵能力。
十八岁是个分水岭,古人以九为槛,明九是年龄带九,暗九是九的倍数,而后者往往有重大转折。对家族来说,只有岁过暗九,契约才会生效。
族谱的人就因为这约定分散各地,钟诚想寻根追底都难,只能守约在人间游荡,直到遇上让他想停留的女人。
钟冉出生没多久,钟诚就发现有人试图控制他。为了躲避黑手,他抹掉过去一切,与戈雁琴回了她老家开店。
听完母亲的叙述,钟冉眼神定定,头连摆数下:“不,不对。”
她拽紧戈雁琴:“你还有事没说…我爸爸是怎么死的?”戈雁琴眼裂倏忽撑大,手腕用力回缩,钟冉急声到,“你不敢出现,不是怕我知道家族的事,而是我知道后想起这个问题对吗?”
戈雁琴停止了挣扎,听钟冉继续:“如果我爸和我一样不怕受伤,那他是怎么死的…是不是那群人把他杀了?是谁?!”
戈雁琴怔愣片刻,声音细若蚊呐,“不是…”
她捂住钟冉的手:“其实…其实等约定完成,结契人就会…停止续命。”
停止续命……?
2008年,成都小年比往常都冷,钟诚与老薛面对面涮火锅,红肉沾上滚热的牛油,没几秒就烫成褐色。
饭吃到尾声,老薛见钟诚脸色不好,筷子便搁下换成酒杯:“有啥子事跟我讲嘛诚哥!照顾我这久生意,都没得机会感谢感谢!”
钟诚撸起衣袖,玻璃酒杯哐当撞响,烈酒下肚很快上头。他醺红的眼睛对上老薛:“这顿我请。”
“呦,还客气起来了?”
老薛点燃香烟,隔空指指钟诚钱包:“换相片啦?你丫头都这么大啦?”
钟诚腼腆一笑:“读初中了,好歹从这么点小,拉扯这么大。”他手指比划一番,“娇气得很,啥家务也不会,被她妈宠坏了。”
“嗐,小丫头娇气说明养得好,懂事的孩子总有心酸的故事。”老薛抖抖烟屑,“想家了吧?这次回去多陪陪呗。”
钟诚揩过热汗的鼻尖:“我可能…回去就不走啦。”
老薛挑眉:“这话啥子意思?”钟诚笑了:“我俩可能是最后一次生意上的交情了,往后我不用干了,回家陪老婆孩子。”
老薛了然:“哦,那挺好啊,我就觉得你那工作不好,到处奔波劳累的。下次你再来就是私交朋友啦!来,干杯!”
他举杯,钟诚却迟迟不碰上。正疑惑着,钟诚突然说:“可能…也是最后一次回家了。”
说完,这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在他眼前双手捂面,“嗬”一下哭出了声。
若不是戈雁琴紧握她的手,钟冉也许会给自己洗脑这不过是场离奇的梦,梦里说什么都不能信。
钟冉一字一顿到:“…你骗我?”
戈雁琴眉间深锁,她知道钟冉不会接受,也不敢再刺激她。钟冉淡淡地抹了把冻红鼻尖,戈雁琴补充到:“你帮过的鬼,都在你身体里。”
钟冉手顿了顿:“什么?”
戈雁琴解释:“你爸爸告诉我,正因为他们,能力才越变越强大,等约定完成,得带他们离开人间。要是单方面撕毁约定,你就压制不住他们,会慢慢被剥夺意识。”
钟冉想起那些被.操控的人,被迫停止还愿,结局恐怕就是周子强那样生不如死,最后被人随意丢弃。
戈雁琴说:“所以冉冉…你不要因此放弃,要先活着,才能有转机…”
钟冉打断她:“妈妈,你不觉得很搞笑吗?”
戈雁琴嘴唇紧抿,目光哀切。心情沉到极点,钟冉却有些想笑:“我一直以为我在努力生活,没想过…我是在努力赴死。”
她的眼神逐渐平静,“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皮裙女脱了皮裙裹上浴巾,窝床角给趾甲涂甲油,还以极高难度的姿势探嘴去吹。刚准备补色,浴室门猛地一推,油头男变成了湿头男,边捋发边说:“你咋不走啊?”
皮裙女手指揩掉涂出的部分:“嚷啥呀,老娘平日接别人生意可都是一小时甚至整晚上的,你这就呆了半个小时赶人走…”
她意味深长地打量男人,“没能耐。”
油头男气得浑身哆嗦,开口就想骂人,皮裙女脸色忽变,手里指甲油也跌向床单。
靛蓝的染料弄污了大片白色,男人指着床单吼:“这!你这!要额外付清洗费!你去付!”
皮裙女眼珠从窗户缓缓挪开:“…刚刚,刚刚好像有啥东西…掉,掉下去了!”
越野开上野道,卫舜拉开手套箱摸索烟盒,盒边静静躺着空夹枪。他犹豫半秒合上箱门,唇畔沾着滤嘴,眼往外斜睨后视镜。
暂时没动静。
他放心地将目的地设回宾馆,却在坡脚拐弯处,见两道远光灯从侧方小路晃来!
卫舜被刺得睁不开眼,凭印象推转操纵杆,堪堪擦过那辆轰响巨物。
越野在道旁急停,那辆车也随之放慢速度,轮胎仍原地打转。卫舜侧头望去,看清那是辆重型皮卡,银色牵引拖着黑色挂车,保险杠用粗壮钢材层层加固,横纵几根铁棒像这只野兽的獠牙。
这辆违规改装车,撞上来能给他这普拉多撞成废铁,车主这样嚣张,该是个地头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