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沉了好一会儿,卫舜才开口:‘‘你觉得这世上有鬼吗?’’
何天目瞪口呆,支支吾吾问道:‘‘你……你不是想学那汉武帝吧……’’
卫舜没弄懂他说的意思,眼神充满疑惑。何天立刻补充:‘‘招魂啊,那李夫人死了汉武帝不是特别想她嘛然后各种找人招魂。你不是想学汉武帝吧?’’
何天边说边比划,似乎已经确定卫舜误入歧途。卫舜莫名其妙:‘‘想哪去了,怎么可能?’
’何天舒了口气:‘‘我说嘛,你还不至于。所以你问这个干嘛?’’
卫舜摇头:‘‘没干嘛,随便问问。’’
看卫舜的样子,何天觉得八成他是因为最近打击太大,所以整个人都不正常了,遂识趣闭嘴不再追问。
***
下午三点,天空飘起了细雨。
陈智坐在入殓厅外,红肿的眼睛瞟过卫舜等人,何天不禁停下甩伞的动作,沉默地与之对视。
卫舜看向关闭的屋门:“舅舅在里头?”
陈智垂眼:“给我姐小殓。”
何天站在一旁,压抑的氛围让他手脚无措,好在屋门很快被打开,何天连忙直了身子。
陈为平静扫过众人:“起灵吧。”
葬礼比想象的还要低调,既没有吹弹的器乐队,也没有跟队的哭灵人。棺木用料轻便,以至抬棺的苦力寥寥无几,连驻足围观的都比他们人多。
街道小雨淅沥绵长,形形色色的花伞来回穿梭。卫舜身披黑色雨衣跟在陈氏父子身后,漆红的棺木在余光中摇摇晃晃。
他抿抿唇,伸手去拢下滑的帽子,猛然瞥见一个熟悉的面孔,顿时缓了脚步。
钟冉?
钟冉隔着人群不紧不慢地随他们挪动。她的眼睛在棺木处游移,并未发现卫舜的打量。
白色雨衣衬得钟冉脸色越发苍白,浓密的眉毛微微皱起,似乎要将棺板盯穿。
穿过棺板能看的…只有陈灵灵的遗体啊。
卫舜心头一凛,却挪不开目光。钟冉绷直唇线,忽然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拇指在中指指节处反复摩挲。
卫舜下意识学她抬手,对着掌心发呆。
到底是看什么呢?
何天的胳膊肘怼上困惑的卫舜:“干嘛呢?”
卫舜连忙将手揣进兜里:“没,没什么。”何天略显担忧:“我说你要不去看看医生?你最近…有点奇怪啊。”
卫舜扯出一抹笑,眼睛往周围探去,却再也寻不见那抹白色身影。
他不禁伸长脖子,何天按住他的肩膀:“你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说话声音大了些,陈为回头瞟过两人,卫舜立刻收敛动作,露出尴尬的笑容。
埋葬地在郊外的坟山,因为国家不提倡土葬,有限的丧葬地密密麻麻插满了石碑,看得卫舜手脚发凉。
苦力工拿着锄头一下一下敲击着湿黏的泥土,陈智抹了把泪痕,低头站到陈为身侧。陈为冲领头的微微颔首,领头的抬手:“落。”
壮汉们吭哧吭哧扛起木棒,棺木被举离地面,发出咯吱细响。
封棺的牟钉折出亮光,卫舜眼睛眯起,目送它沉进土坑。随着一阵闷响,棺盖晃了晃,稳稳落入坑底。
苦力们用铁锹将土坑封住,堆起一个小小土包,余下的土被他们散向四周拍平。
走完整个程序,雨水已经停了。卫舜跟在陈智身后,等他脚步放缓便与之并行:“你们今晚走?订好票了?”
陈智扶了把眼镜:“嗯,来之前就定好了。”
面对这个比他小了几岁的表弟,卫舜不知如何安慰,只好拍拍他的肩膀:“你和舅舅…都请节哀。”
陈智偏头瞅了瞅卫舜,余光转向自顾行走的陈为,轻轻摆头:“我知道,你放心。”
***
第二天下午,卫舜一行人准备离开旅店返程。
何天最后一个收拾完,看着不远处陈灵灵曾住过的屋子,不禁唏嘘长叹。
门上的把手插了一束蓝色满天星,那是陈灵灵最喜欢的花,显然是卫舜放的。花瓣还垂着清晨的露水,晶莹剔透如同她纯洁的心。
何天拎着背包去前台退房,看见卫舜佝偻的背影,正想去给点宽慰,却发现他和前台小姑娘相谈甚欢,手指也毫不空闲地在屏幕按动。
何天凑上去瞅,看到了备忘录上一串号码,好奇问他:‘‘这谁的号码啊?’’
卫舜把手机收回兜里:‘‘老板的,以后我要来住就打他电话。’’
前台小姑娘略显惊讶地瞟过卫舜,却没说什么。何天也没细想,催促到:‘‘走吧,咱还得去赶大巴。’’
临上汽车前,卫舜看着屏幕亮了又暗暗了又亮,不知道在犹豫什么。
突然,他好似下定决心,拨通了备忘录的那串号码。
‘嘟——’漫长的十五秒后,那端接了电话:
‘‘喂,你是……?’’
卫舜清了清嗓子:‘‘是我,我是卫舜。嗯…我有话想问你,又怕电话里说不清,趁我还在这儿,方便再见个面吗?’’
那端沉默了数秒,缓缓回到:‘‘就电话里说吧,什么事?’’
何天远远看卫舜正聊着天,准备过去提醒他检票。突然脚下一阵摇晃,他还以为自己没站稳,呆了数秒才反应过来……
地震!?
脑海浮现出地震的惨况,何天顿时心中大乱。出于求生本能,他的腿比脑子反应快,拔腿就向空地跑,许多拿行李的旅客也忘了行李直往外冲。
刚跑几秒,地面停止了震动。
何天惊魂未定,傻傻地随大流往回走,人们交头接耳感慨到:‘‘还好,小地震。’’‘‘没事没事,赶紧走吧。’’‘‘头一次遇到,原来是这感觉。’’
何天意识终于回笼——
卫舜呢?
何天左右环顾一圈才找到他。卫舜正举着手机说话,模样颇为焦急。
何天向他靠近,这才听清他的呼喊声:‘‘喂,喂?怎么了?信号断了吗?喂?出什么事了?喂!?钟冉你说话!’’
听到这个名字,何天诧异得说不出话,直到卫舜挂了电话让他先回成都,自己背包大步离开后,他才回过神来……
不是吧?!卫舜什么时候和钟冉勾搭了?!
***
钟冉正坐在屋外的树下捂着肩膀发呆。阳光斜斜照入树荫,她伸手去挡,从指间缝里远远瞧见一个逆光而来的身影。
钟冉放下手,光线被那身影挡住,她睁大眼睛惊讶到:“卫舜?’’
看清眼前人,卫舜放下心来,又隐隐有点生气。
明明就没事,为什么不接电话不回电话,搞得他还以为她出了什么事。要不是他知道青旅地址,便只能在那里干着急。
两种情绪相互交织,他一时不知该用哪种情绪交流,只得不咸不淡地回了句:‘‘嗯。’’
钟冉胡乱捡话题:‘‘巧,巧啊。先前话还没说完,有什么想说的坐下来慢慢说。’’
嘿,你还知道刚才没说完就挂了?
卫舜心中不满又上头,但觉得她许是事出有因,只好先客气寒暄:‘‘刚才小地震没事吧?’’
钟冉愣住。她原打算借这个机会和他断联系,结果他不仅没质问反而是关心,倒让她有点惊讶:‘‘没事啊,你呢?’’
光顾着关心她竟忘了自己也身在震中,卫舜略带尴尬地摇头:‘‘还好。’’
接着他又板脸问到:‘‘为什么不回个电话。’’
唉,果然还在生气。
钟冉下意识捂住兜里的手机:‘‘刚……手机摔坏了。你有什么想问的赶紧问吧…’’
卫舜狐疑地审视她,她理直气壮地抬头试图证明自己是实话。
卫舜直视眼前躲闪的视线,忽然用手机拨了通电话。
第10章010信与疑(一)
钟冉咽了口唾沫。要怪就怪她没料到卫舜会来,所以手机开着震动而不是静音。
卫舜举起手机:‘‘每次你撒谎的时候都爱转移话题,上次还有上上次都被你糊弄过去了。
这次咱们有一说一,你到底为什么撒谎?你不想说我也逼不了你,但鉴于你胡话连篇的习惯,我不禁怀疑你先前告诉我的是真是假?’’
他的声音冰冷,听得钟冉心如擂鼓,只能闷头想法子。
而卫舜脸上隐隐有了愠意。
假的?如果真是假的,那她所有的言行不就是耍猴吗?亏他还当真把自己吓唬一番,真是让人冒火!
卫舜按住她的肩膀,眼神不善:‘‘我说过的,如果为了不良目的接近我们,我肯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这句话现在还算数,你最好别动歪心。’’
钟冉咬牙忍住肩上疼痛,倔强地抬头:‘‘你尽管查,查出来和我没关系,我也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正僵持着,一个拎着袋子的老婆婆突然远远喊到:‘‘那个小伙儿你做啥子!快点松手!小妹儿有伤!’’
卫舜闻言微怔,蓦地想起墙上带血的五指印,低声询问:‘‘你真的受伤了?’’
钟冉趁他手劲微松把衣服拽出,恶狠狠啐到:‘‘关你屁事。’’
卫舜额间突突,但见她肩膀上渗出的血,将气话咽了下去,老实站在一边。
老奶奶拿出外用的软膏药水:‘‘刚才突然发地震,柜子就砸下来,小妹儿冲过去把我孙孙给抱住,直接砸她身上了。这么好的小妹儿,你个男的欺负她做啥子?’’
柜子砸了?卫舜抿唇:‘‘伤得深吗?’’
钟冉又恶声恶气地回道:‘‘关你屁事!’’
卫舜心里忿忿亮出拳头。
老奶奶扫过卫舜,对钟冉说:‘‘咱进屋去吧。’’钟冉点头,卫舜正要跟着,老奶奶问钟冉:‘‘他是你啥子人?’’
钟冉余光瞥去:‘‘债主。’’
可不是债主嘛?逼得比谁都紧,天天问这问那,还老怀疑人。
卫舜面上尴尬,老奶奶义正言辞:‘‘不是男朋友撒?我给她上药,你就不能看。’’
卫舜更尴尬了。他无奈地目送钟冉远去,忽然大喊:‘‘我在这等你,你弄完了就出来!’’
想了想又补充到:‘‘不耽误你很久……’’
钟冉越走越远,声音也越来越小。最后她回头,瞥见卫舜变化的口型。
卫舜嘴皮子碰了碰,她勉强分辨出是…‘‘别逃’’?
钟冉心虚地脚下一个趔趄。
你说不逃就不逃?我偏要逃,让你在那里严刑逼供?当我傻啊?
***
卫舜在长凳上等了将近十分钟,时不时往旅店门口瞟去,路过的几个姑娘偷偷将目光投在他身上,同身旁姐妹小声交谈。
卫舜懒得搭理,从兜里摸索出烟盒。手指刚钳住一根,他蓦地想起陈灵灵一本正经教训的模样,百感交集下,卫舜喉头一哽,顿时失了兴致。
路过的姑娘同伙伴咬耳朵:‘‘可惜了,我不喜欢抽烟的。’’
‘‘抽烟怎么了,长这样抽烟多帅啊,看脸得啦。’’
两人频频回头,直到卫舜抬眼甩了个不耐烦的眼神,她们才识趣离开。
如是又过了些时候,卫舜控制不住回想钟冉撒过的谎,心里越发没底,焦躁地在门口徘徊。
终于,他再也无法按捺怀疑,大步往旅店走去,一进门便瞧见方才的老奶奶。
卫舜耐着性子询问到:‘‘刚才那个姑娘呢?’’
老奶奶眼神戒备,卫舜被盯到心慌才听她缓缓开口:‘‘我让她从另一个门走了,她给你留了张条。’’
最后一点信任也被耗尽,卫舜调整心绪扯出笑容:‘‘您……为什么帮她……’’[骗我]二字说不出口,卫舜堪堪咽了下去。
老奶奶翻起眼皮,额间皱纹不满地聚在一处:‘‘好好一小伙子,为什么欺负那么柔弱的小妹儿?你没看她哭得……又赌博又买马,花了人那么多钱,还非要让人跟你回去受苦?日后你们自己心平气和地谈谈吧,我可不管。’’
卫舜脸色变了几变,先是生气她的欺骗,后是生气自己疏忽。气着气着,他差点给气笑。
卫舜接过纸条,上面是段潦草而陌生的字迹:
[有些事解释不清,但我绝不是坏人。山高水长,不再见。]
卫舜边迈出大门边拨电话。果不其然,电话无法接通,八成是拉了黑名单。
回想她堪称拙劣的演技,他真是眼瞎耳聋,居然再次上当。
周围人来人往,杂乱的噪音穿透耳膜,听得人五心烦躁。
卫舜把纸条揉成团,用力掷入垃圾桶。他的面容看似平静,可一旦有人无意与他对视,便会感到背脊冷风飕飕,加快脚步溜出视野。
卫舜摸出了烟盒。
行啊钟冉,我卫舜再信你就是王八!
***
钟冉坐在通向成都大巴车上。
她看过列车表,这是倒数第二班大巴。上车之前她战战兢兢地观察四周,生怕卫舜找了过来。出乎意料的是,卫舜并没有跟来,可能是下一班,也可能没打到车决定明天走。
车脱离了盘山路,行上宽阔的大道。
夏夜天黑得晚,八点才黑透。为了不造成行车干扰,车灯调得很暗。
钟冉向外望去,山里夜色浓得看不清远方,只有马路黄色的反光线成为视线焦点。
前面座位稀稀拉拉地坐了好些人,大多数在玩手机,也有摇摇欲坠打瞌睡的,钟冉看得直想笑。
正放松时,她感到后脖一阵冷风,鸡皮疙瘩密集起立。
钟冉微微皱眉。也不知想来谁开了窗,本来体质就偏冷,这下更让人直哆嗦。钟冉刚要转头询问,突然顿住身形。
后座…好像没人的。
全身血液仿佛凝固了一般,记忆中女鬼的狰狞模样让心脏猛地瑟缩!
她的指尖都在颤抖,终于鼓起勇气缓缓回头…
果然是她。
那女鬼不由分说地拉起她的手,在掌心飞快写到:
[余震滑坡,卫舜危险,救他]
钟冉心中满是疑惑,小声问:‘‘你怎么知道?’’
女鬼又写:[灵灵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