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儿温婉,绿儿娇蛮,不若环儿,诗礼熏陶,沉稳静容。”
“环儿虽好,太过冷傲,朕甚爱红儿。”
这样私密的话题也能聊起来,一句句对话,似互相调侃,又似惺惺相惜,鲜活的年少情谊跃然纸上。
“臣女将归家准备婚仪,不再进入太学,万望陛下保重,来日,定成一代明君。”
一句语气生分的话后,戛然而止,此后书页不再有字,孙婵翻到了最后一页。
“昔往矣,太学生涯,白驹过隙,今朕已年过不惑,再观少年言语,感慨颇多。当年太学子弟,阿邕最为风流,常戏谑怒骂,不羁于时,墨玉藏字,乃其翻阅古书,寻得之法。悠悠天下,唯此一人,与朕志同道合,厮人已逝二十载,朕年少好友,音容笑貌,不曾忘怀。自其亡故,朕如失一臂,独行苍茫天地,无所适从也,今朕春秋渐长,世家复而蠢蠢欲动,自觉力有不逮,惟愿为大梁择一明君,方能无愧苍生,无愧阿邕。”
“先祖感念,朕所生五子,大儿聪慧过人,然思虑不纯,恐掌握大权,为祸天下。三儿赤胆忠心、良善爱民,堪当大人。近年,朕愈为世家掣肘,几乎举步难行,宰相傅氏篡位之念,几欲复兴,幸得一能臣相助,益州绥阳县人孙文远,其人乃整肃钱粮之稀世人材。朕暗自授意,其训练暗兵,以防朕有不测,镇压京城局面,迎三子顺利入京。另写下一份遗诏,碧云寺礼佛,藏于大德殿正中‘慈意云垂’匾额后,望三子登临大宝,再行取出,方得名正言顺。”
孙婵轻声读毕,与文昭玉对坐,久久无言。
她注意到棋谱被撕去一页,应该就是在她房中的那张。
棋谱和墨玉,能把字藏起来,费心去寻这种机巧,可见‘阿邕’此人,心有七窍,恣意人生。
最后一页的口吻不像帝皇,而是个垂垂老矣的父亲,为他的儿子殚尽最后一寸思虑,可惜,他没预料到李凌风如此心狠,下了死手算计手足。若一切按照先帝的预料发展,三皇子回京,取出遗诏,如虎添翼,这皇位才算坐得稳稳当当。
“你最近,可有入宫?”孙婵把玉佩还她,合上《烂柯谱》,放回书架。
“昨日去见了表姐,她状况有些不对。”
孙婵沉吟半晌,道:“李凌风可能会遣人跟着你,或许故意让你顺利进入天牢,就是为了寻出遗诏。你先不要去碧云寺,免得横生枝节,待何建将军回信,我们救出了三皇子,再寻不迟。”
“好,婵姐姐,我相信你。”她紧紧抿唇,从方才起,她便一直维持着怅然若失的神情,偶尔失神苦笑,此刻便是如此。
……
爹娘接到来信,金叔已与郁阳县庄子主人谈妥,把庄子买下,半月前动身回京,年前肯定能抵达。
直到腊月二十八,李凌风那边还没有动作,也许乌邪木的书信还没送到,也许她爹为了拖延时间,安排两个言官,上书参奏李凌风的爪牙,着手削减六部开支的寒门子弟,贪污受贿,朝堂言论攻讦,乱成一团,李凌风无暇他顾。
天气越发冷了,她及笄那日,皇后送来的暗紫蜀锦,历时一月有余,终于被她绣成交领长袍。
荀安一行没带多少衣物,应是受了不少苦累,等他回来,她定要为他亲手穿上这件长袍,再捧着他的脸,送上一个缠绵的奖励。
他一定会羞赧地侧过脸,又忍不住用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看她。
几日来她陪着娘亲,一道做些小孩子的虎头鞋、虎头帽,娘还寻了许多她旧日用过的、咬坏的,看着当真有趣,说说笑笑,时间一天天过去。
这日她与元娘有约,一起去挑选新衣。
早晨时,天气看着尚可,天空连绵一片阴云,细碎的小雨,比一连几日倾盆暴雨要好得多。
国公府的马车经过兵部尚书府,孙婵亲自撩了帘子,伸手迎着元娘上车。
沈青松似乎站在府门前目送自己的夫人离开,不像婚礼那日,满是不甘,反而有些不舍。
马车摇摇晃晃开动,孙婵通过飘起的帘子,无意瞥了一眼,沈青松还站在那。
“你可把他制住了,真有一套,不如,也教教我?是如何让他死心塌地的?”孙婵揶揄道。
元娘掩唇轻笑,“你这话说的,像我用了什么巫蛊之术。”
“可不是嘛,先前婚礼时,我可看清了,沈公子他还有些不情愿呢。”
“连日阴雨,老夫人,她受了寒,中风在床。这几日,我除了处理香坊事务,便到床前照顾着,吃喝都不假手于人。老夫人对我改观,夫君,也乐得清闲,这会子我出去了,老夫人定要他在跟前,所以不舍我离去罢了。”
孙婵浅笑着颔首,却暗自纳闷,前世老夫人没病没灾,身子硬朗得很,搬进了他们国公府,整日挑肥拣瘦,怎么这时候病倒了呢?
她道:“老夫人病得可严重?可请国公府的医师上门瞧瞧。”
元娘婉拒:“那倒不必,只是整日里,喊着胸闷气短,好吃好喝地供着,除了那一回,再未曾发病。”
一时无话,直到两人来到清河坊的王氏布庄,京城最大的布庄,供应御制衣物,兼营民间样式,足有三层楼高。
她们互相比划着衣裙,孙婵路过粉嫩的颜色,都要上手摸一摸,料子样式尚可的,直接吩咐包起,转了一圈,收获颇丰。
她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姐姐,你听说没有,王侍郎家的夫人前夜里去了,后来查明,是他家小妾把藏红花混进夫人的茶水里,可怜那夫人怀着身孕,出了一地的血,大的小的都没了。”
“如此歹毒的小妾,竟敢谋害当家主母?”
“扭送官府查办了没有?”
“那小妾是懂些药理的,做的精明,直到覆茶籽的味道与藏红花类似,便假称为主母进些覆茶籽,晚上睡眠可安生些,主母喝了茶,偷偷把那藏红花挑拣出来。若非经受官员明鉴,搜了一遭她的房间,发现些藏红花岁末,又从鸡圈里搜出些泡过的藏红花,就被她混过去了。”
“一个小小的妾,竟懂药理?还有这样深的心思,我回去后,要好好审审我夫君那妾,不过一个玩物,整日里爱得不行。”
“就是,定是那王侍郎宠妾太过,令她生了妄念,妄图取代当家主母。殊不知,妾就是妾,无论如何,都上不得台面的。”
“那小妾原是一商户女,学了不少攀附男人的本事,会调制胭脂水粉,哄得那夫人开心,药香同源,或许,顺带就懂了些药理吧。”
那边三三两两的夫人小声说着八卦,原本不必理会,不知怎的,孙婵全听进耳中。
她放下一件长袄,看向元娘,她面带一贯的微笑,“这件袄子色泽端丽,我瞧着,很趁你的肤色。”
神差鬼使,她问:“若沈公子另有正妻,你只是他的小妾,你会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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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很难形容元娘听到这句疑问时的神情,不以为意,清清淡淡地笑着,像吹来一阵风,过去了,没在她心里留下半点涟漪。
笑意凝在瑰丽的唇角,同时有些微不可觉的嘲讽,沙砾土地里坚韧生长的花儿,嘲弄清风过境无情。
她用只有她二人能耳闻的声音,说:“那小妾直接了当下毒,还把自己搭上,真是太愚蠢了。”
“若我是她,我会让那个主母,生不如死。”
天空一声惊雷划过,撕破阴沉的长空,耀目的白光闪在她脸上。
一张芙蓉面,婉约的笑竟显出些凄厉,令孙婵心头擂鼓。
狐皮披风内侧,已被她揪出一块毛絮。
“何谓生不如死?”
外头轰隆隆下起暴雨,孙婵觉得自己的话是消散在虚空中的一缕烟,轻飘飘游荡,不知能否落到她耳里去。
“令她失去最珍视的一切,令她终日含恨,追悔往昔。”
孙婵发了一身冷汗,看向她的目光多了些探究和深思。
她却似不知不觉,拿起个红珊瑚手钏望手腕上套,举起白皙的手,转头笑着问:“好看吗?”
孙婵不答,面色微沉,眨了眨眼,元娘放下手钏,过来牵她的手,“是不是吓到了?婵儿,你太善良了,这个世界,本就弱肉强食。”
孙婵嘴角勾起个冷淡的笑,转瞬回复平静,抽出了自己的手,“你说得即是,这暴雨来势汹汹,怕是好一会不能消停,等会儿京城四处又要积水,道路堵塞,寸步难行,咱们现在便归家吧。”
马车里,孙婵垂眸盯着自己的鞋面。
雨丝从厚实的帘子的缝隙里飘进,洒在她的脸颊脖颈。
丝微的刺痛,让她神智得以保持清明。
“你坐过来一些,”元娘握住她的手腕,“靠窗的位置有雨水洒进来,别着凉了。”
孙婵从善入流,虽然维持着神色如常,动作上到底多了一二分疏离。
元娘捏着裙角下了马车,沈青松亲自撑一把伞,在马车外候着,迎着她下去。
她站在伞下,探身撩了马车的门帘,笑意柔婉:“忘了说一句,婵儿,遥祝伯父伯母,来年身体康健,事事顺心。”
孙婵笑着颔首,待她放了帘子,与沈青松一道走进雨幕中,顷刻变了脸色。
……
翻滚嘶吼雷声阵阵,豆大的雨点打得窗棂摇晃,孙婵把本在外间守着的绛芷一并赶了出去,坐在床上,用棉被把自己裹成个蝉蛹。
她刻意压下的,前世关于沈青松和行烟的记忆,又熙熙攘攘涌进脑海。
她一直认为,她是个貌美且有不安分的丫鬟,今生本想顺水推舟,让这对渣男贱女双宿双栖,破了李凌风要害她的局,没想到因着各方权力制衡,沈青松更受重用。后来元娘助她走出梦魇,她也对她改观,放下前世的执念。
她们之间的关系,不远不近,也不算密友,维系在一个舒服的位置,本质上还是利益交换,只是交往多了,难免付出真心。
骤然得知,前世的她的悲剧可能与她有关,她心中郁堵,一口气哽在喉头,上不来下不去。
只论今生,她的的确确没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
若要寻仇,也没个由头。
思来想去没个结果,她翻身下床,想去看看娘亲,或许抓紧触手可得的幸福,能让她安心些。
打开门,寒风卷着冷雨扑面,院门敞着,院外人来人往,急匆匆乱糟糟。
孙婵不知何故,撑起房门外的一把伞,要出去看看情况。
绛芷撑伞走进来,面有急色,“小姐,你别出去了,外面乱得很,连日暴雨,兖州新建的那段漓河土坝决堤了,昨日夜里淹死不少百姓,成千上万的难民连夜逃亡,不少人已经涌进了京城!陛下出动御林军到城关维持秩序,关了城门不许人进出。咱们府里不少人的亲人住在京郊,现在都想方设法把银子送回家去。”
一阵天旋地转,孙婵往后踉跄两步,扶着绛芷的手,才能勉强站直。
难民围城,荀安要怎么回来?
她怎么能忘了!新安元年除夕前一日,兖州地势低洼,连日暴雨导致水患。前世她与沈青松新婚燕尔,为了他官运亨通,接受了他捐款赈济的提议。
直到二月,这场灾祸才逐渐平息,后来负责修筑兖州漓河沙坝的傅家三爷傅修,和兵部尚书刘挈的弟弟刘荣,一并革职抄家,以慰民愤。
经此一事,傅家气焰消沉不少,刘家更是元气大伤,逐渐没落。
李凌风为何不提前亏空国库,去换乌邪木的书信?或许他提前料到将有这么一场灾祸,算准了贪婪的傅修和刘荣,算准了这年十二月的弥天暴雨,只为对付张牙舞爪的世家。
孙婵颤抖的手指掐着手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想对策。
李凌风先前一番动作,抄了几个大员的家,削减六部开支,应是搜刮了足够的银子,应付救灾。
换个角度,这灾祸总要发生,还有好的一面,便是能拖时间,令他分|身乏术,暂缓对三皇子出手。
她站在充塞雨水混着泥土气息的庭院里,缓缓呼出一口气,暗自定了心神。
她爹肯定有得忙碌,正好去陪陪娘亲。
……
渐至日暮,荀安趁着今日一早雷雨稍歇,快马加鞭赶路,午后到达豫州与京城接壤地界,一道惊雷后,哗啦啦下起暴雨。
他们下榻驿站,因来得早,还能定下两间客房,后来的人,只能站在门廊处躲雨。
大堂坐满了人,鱼龙混杂,乌烟瘴气。金叔年迈体弱,连日赶路已疲惫不堪,略进两口干粮,便到厢房去休息。
荀安坐在大堂,修长指节捏着小巧的白瓷杯,望向大门外,疾风骤雨,几片叶子被风卷着,打着圈儿飘向空中。
若能化身一片枯叶,凭借风力,越过那道城关……
他微微摇头,一手摸到袖中的香囊。
青竹旁点缀两朵梅花,绣纹有些磨损了,他本来日日垂在腰带下,被金叔说了一遭,小儿女太过缠绵,让他这老东西看不下去,他便把香囊藏入袖中。
还有五十里,便能见到她。
“关门!关门!”
站在大门处歇脚的人全挤进大堂,疾呼道:“流民要涌过来了!”
小二去拉了两边大门,几个满身泥浆流民钻进来,不少人被挡在门外,伸着一条胳膊腿,阻挡着不让关门。
离得有些远,有人潮冗杂,荀安看不清那边的状况,听同桌几人议论,前两日洪水冲断兖州沙坝,上万百姓流离失所,拖家带口一路走到京城,此处是豫州、兖州和京城接壤地界,不少流民往这儿涌来。
有个孩子在关门前钻了进来,大概爹娘还在外头,揉着眼睛直哭。
他只到旁人腰部,被推搡着一屁股摔倒在地。
荀安按了按腰侧配剑,还未动作,便见座中一翩翩公子站起,摇着折扇,遮住脸面,掩不住通身气度,头戴玉冠,身着雪白锦袍玉色云纹腰带,一个身影,芝兰玉树,儒雅风流,贵不可言。
他走过之处,人群侧身礼让,恐自身尘埃沾染贵人。
他伸手,让那孩子站起,环视众人。
穷山僻野,又是三郡通衢的要地,往来之人,都是风尘仆仆的旅人,盼着归家,自然怕流民生事。
他收了扇子,风采卓绝,倨傲和谦卑,温和与疏离,这些矛盾的特质竟同时显在一人脸上。
“诸位,相逢既是有缘。何不开门,让这些流民暂且歇脚。”
声音清亮,似珠落玉盘。
虽是商量的口吻,语气傲然,没有半分旁人讨价还价的余地。
气势威压太过明显,无人敢冲撞贵人,大堂内竟安静下来,半晌,才有一人反驳:“这些流民穷途末路,不要命的,说不定进来便要烧杀掠夺,咱几个兄弟是在文将军手下守了一年的国境,都想着归家过年呢,这位公子也体谅体谅咱们。”
“本公子夜观星斗,今夜之后,雨过天晴,洪水亦会褪去。陛下励精图治,已着手拨款,重整漓河沙坝,重建冲垮的民居。外头的流民只有几十人,长途跋涉,已无力气,这驿站里定备下三日食粮吧,”他轻挑长眉,手中掂着满满一包银子,走近柜台后的掌柜,“这些银子,足够把这驿站买下来吗?本公子想要买下所有存粮,请在座诸君,一同享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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