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傅祎……前两日已经转醒,你要小心。”说罢,转身离去。
华阳池的温泉……孙婵终于后知后觉,手上其貌不扬的腰牌,价逾千金。
前世孙婵婚后曾受皇后所邀去过那儿,那片京郊的温泉,可是贵族夫人的销金窟,环境清幽、临山照水,每个温泉间隔数里,极为私密。
她第一次踏足时,也曾在那云雾缭绕的仙境中连连咂舌。
想到闹了几天别扭的荀安,她觉得文昭玉这礼倒送得恰到好处。
……
那夜寒风过境,一刻不停,吹得屋后的青竹沙沙作响。
狂风喧嚣着吼叫着拍打着紧闭的窗扉,孙婵睡在暖香萦绕的被窝里,抱着个轻丝软枕,反倒睡得十分香甜。
天光大亮时,仍埋头被中滚来滚去不愿起身。
已经过去两日,被子上沾染的荀安身上清冽的气息,似仍挥散不去。孙婵拥紧被子,如倦鸟归林,深深投入他的怀抱。
直到碧茹为了通风透气,把窗子大开,刺目的日光洒在她薄薄的眼皮上,她才不情不愿睁开双眼。
她心情上佳,披着轻薄的绒被起身,到衣柜前挑了妃色软罗轻纱中衣、鹅黄织锦下裙、夹绒云缎葱绿宽衣大袖外裳、石青羽纱鹤氅披风,另加一对轻软保暖的羊皮小靴。
对着镜子挽了个流云髻,虽不如绛芷的手艺,还算齐整,簪上珠翠,孙婵又仔仔细细描了淡妆,黛笔在眼尾画上一条细细的线,拉长眼尾,原来有些稚气的杏眼妩媚流转。
元娘调配的胭脂有一股子幽香,不似市面上那些冲鼻的浓厚花粉味,清清淡淡的,能钻进人的眼耳口鼻和肺腑心肠。
一切就绪,在疏朗的长眉间贴上一枚五瓣梅花钿,镜中人艳光四射、妩媚动人,孙婵自己也有些移不开眼睛。
她起身转了一圈,衣裳换下来后,是用兰麝香时时熏过的,此刻升腾起一股子香气,环在她四周,若是在春日,该能招蜂引蝶了。
似乎还差了点东西,她打开盛满珠翠的首饰盒子,挑了个精巧的莲纹银环缠臂,套在自己纤细的手臂上。
……
荀安今日休息,无需站岗,往日他定是拿了剑到武堂去自行参悟,今日拿了一册书卷,在他的住处简陋的桌椅上看了起来。
孙国公心善,为府里从小养着的侍卫、小厮和丫鬟聘请了教书先生,让他们读书习字,因而常用的字,他总是认识的。
只是于书法诗词上,毫无造诣,贵族的礼仪更是一窍不通,要做她的夫婿,断然不够。
现在他所有的,是一张好颜色的脸,韶华易逝,若是她厌恶了、后悔了,把他弃如敝履,他如何是好?
荀安觉得眼眶干涩,眼前的书页上一个个墨字浮了起来,在他眼前绕着圈儿,他生平第一次恨起上苍造化,虽命运飘零,他向来自得其乐随遇而安,直到上苍给他送来一个娇小姐,让他惴着一颗心,喜怒哀乐都被她牵引。
他凝视着书卷,被搭在肩上的柔荑惊动。
日月精气为魂,锦簇花蕊作骨,扯了香红软缎掐成细腻的皮肉,从百花丛中走出的花妖,鲜活又娇媚地在他耳边呵着热气。
“你在看什么?”孙婵双手搂住他的脖子,斜着眼睛看他白皙的侧脸。
荀安不答,他在想,应该把她推开,还是拉到他的怀中。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孙婵看着桌案上的书,口齿间含着上面的诗句,轻灵灵笑出声来,埋在他的颈侧,只差半寸,就能亲上他的耳朵。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是不是开窍了,想给我写情诗?”
她知不知道,她这模样像只勾魂夺魄的魅妖,他虽然表现得光风霁月,却是个正常男子,太阳穴上的脉搏直跳,他费了极大心神,克制自己想要伸出的手。
“嗯?怎么不说话?”
孙婵见他跟着木头一样,僵着身体一动不动,右手摸上他的耳垂,暖炉子一般烫手,腹诽着原来他也不是那样坐怀不乱。
纤指揉捏着他的耳垂,摩挲着耳后的鬓发,她笑着起身,手要抽离时,却被他拉扯着,一个旋身坐到他腿上。
荀安看清了她的模样,只觉呼吸一窒,她被他环在臂间,笑意盈盈,因着歪倒的姿势,葱绿外袍下泄了条妃色中衣的领子,渡过脖颈下一小片欺霜赛雪的皮肤,活色生香,灼了他的眼睛。
孙婵觉得好笑,不枉他精心打扮,他这模样,可没让她失望。凝神看清他眼底的挣扎,提着手腕在他胸前画圈儿。
他闭了闭眼,把乱七八糟升腾起的想法全部压下。
再睁眼时,理智回归,抬手为她扶好头上斜插的玉钗。
孙婵握住他的右手,一块红肿的冻疮,才发现他这屋子冷得跟冰窟似的。
“怎么不生火取暖啊?”她把揉搓着他的手掌,放在嘴边呵气。
她看过账本,每个侍卫的房中都有足够的煤炭分例,虽不多,足以熬过整个冬季。
“我不常在屋子里待着,便把煤炭送给吴及了。”
这话说得轻巧,孙婵想起吴及那滑头的小子,气不打一处来,拧着眉抱怨道:“是不是他把你的炭诳去了?你怎么做这种烂好人,明明自己少爷身子侍卫命。”
“算了,以后,我把煤炭单独送到你房里,让碧茹给你把火炉烧热了再走。”
荀安垂眼看着怀中的少女,嘴角擒了一抹浅笑。
孙婵坐起身,搂着他的脖子,侧脸贴在他胸前听他躁动的心跳。
“我想要你陪我去一个地方。”
……
华阳池是隐藏在连绵京郊山谷间的一处幽镜,若要这些达官贵人自行前往,只怕有些麻烦,因而主人在京城另外设了个华阳驿站,只要出示预定令牌,驿站会安排马车前往。
孙婵坐在马车里,时不时撩开帘子看看街景,像只出笼的雀儿,算起来,她也真有半月没出过家门了。
她今日打扮成个遗世独立的美人,却做着一团稚气的举动,荀安余光看着,掩下笑意,正襟危坐。
“你怎么不问要去那儿?”孙婵看够了,挪着身子靠近他,“你就不怕我把你卖了?”
“把我卖了,就不需要娶你了吗?”
“你!”孙婵气急败坏地指着他,见他眸子弯成一朵灿烂的桃花,反应过来他这是在说笑。
她放下手指,挤出个温柔的笑,抱过他的胳膊,侧脸贴在他肩膀上,“挺好的,你不要把我当小姐,只把我当成心上人,我可太开心了。”
却暗戳戳揪他手臂内侧的软肉。
荀安无言,见她坐得歪歪扭扭,半侧身子倚在他身上,也卸了力道,后背倚着车壁,让她靠得更舒服些。
孙婵睡了一小会,被轻柔唤醒时,自己正被荀安圈在臂弯里。
她下意识看看他的青色衣袍上有没有留下口水印子。
上手擦了擦,幸好没有,迷迷糊糊抬眸,荀安逆着光,看不真切。
“已经到了,是否要下去?”
“哦,下去吧。”这么说着,她却不动,一双杏眼迷迷瞪瞪。
荀安忍住揉一揉她酡红脸颊的冲动,把她抱起,下了马车。
原来马车旁已有两个小厮候着,作为指引,孙婵见状,拍拍荀安的肩膀要求下地。
早晨应下过一场小雨,修了栈道的路上不见泥泞,群山环绕,白雪茫茫,山间特有的清爽宜人气息扑面。
两个小厮皆穿着黑色锦缎深衣,若非上面没有纹饰,就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少爷打扮。态度亦不卑不亢,两人行礼,一人上前道:“小山汤去年便被小姐定下,今年入冬以来,我们日日打扫着,恭候小姐大驾。”
二人分开两侧引路,一路上各色各类鸟儿遍地啄食,见了来人,竟不惊扰飞去,孙婵诧异道:“寒冬腊月,此处竟有这么多的鸟儿?”
一人回道:“回小姐,咱们这儿有温泉水滋养,冬季也不至于太冷。这鸟儿本世代栖息此处,家主开发了华阳池后,尽力维护生态,嘱咐咱们不许惊扰,定时投喂,故而几年来,鸟儿繁衍生息,不怕生人。”
孙婵颔首,转头看向身侧的荀安,他脸色如常。
她低声问:“荀安,你不觉得,这儿很美吗?”
荀安点头,“有如仙境。”
他很坦荡。
孙婵想起自己为何会心动,他冷着眉,宠辱不惊,如陋室中挺立着的一株傲骨铮铮的青竹,似从娘胎里便带来了一条风骨。
她想要这株青竹为自己折腰。
孙婵出着神走过一段路,一处两层的木屋显现在一座小山坡后,沿着山势,有墙围起,木门上悬着木匾,上书“香云汤”三字。
栈道上拐了个弯,从香云汤附近走过,从大敞的门,可看到里面屋子前有个池子,雾气升腾回旋。
“郡主!”又惊又喜的声音,孙婵楞了一瞬,想起自己也是个郡主,回头,一个公子打扮的人站在香云汤门前,喜上眉梢地走近他们一行人。
这人长了五官平平,长了满脸麻子,身材略胖,孙婵想不起他是谁。
“石娱,见过韶嘉郡主。”
孙婵迟疑道:“你是……”
“郡主,”他垂着头,双手垂在身前交握,略为扭捏,“我爹是御史,曾找人上国公府的门提亲。”
似乎是有这么一桩事情,孙婵也就回了个礼。
见他没有告辞的意思,还眯着眼左瞟右瞟,孙婵笑道:“石公子,我们就此别过吧。”
“等等!”他顿时抬头,望着孙婵,嘻嘻笑了声,“郡主今日可有约,不如……在下……”
他支支吾吾话也说不清楚,孙婵懂了他的意思,毫不犹豫拒绝:“我的确有约了,就不叨扰石公子了。”
……
两小厮把孙婵和荀安带到小山汤,与香云汤一般无二的装饰,木质的二层楼阁,云雾缭绕的温泉。
两人告知,屋内一切齐备,他们会守在十步远处的一座小屋,若有需要,可随时召唤,说完便退出去,合上大门。
荀安挑眉看她,孙婵往屋子里走,嘴里说道:“带你见见世面,怎么了?而且你手上的冻疮,浸浸温泉水,有好处。”
“我在大门处守着,可好?”
“不好!”孙婵把厚实的披风解了,放在廊下的长椅上,回头睨他,嗔怒道:“你这根不懂风情的木头!”
也不再理他,反正人已经到了这里,要杀要剐,还不是随了她去?
她走进屋子里,一楼是开放的,只有几条柱子撑着,摆了一张桌案,两个蒲团,桌上摆了些糕点和两杯热茶。
孙婵绕到通向二楼的楼梯下,另有一张桌案,上面摆着文房四宝,几本诗集。
无一处不风雅之至。
“荀安。”
她唤来那个木头侍卫。
“我要给你,画一幅美人出浴图。”
……
荀安僵着身子,坐在温泉旁的小凉亭上,孙婵铺了宣纸,正在作画。
“别动啊,你可千万别动。”孙婵笔下一顿,“只是简单的坐着,你也要动来动去。”
荀安委屈着,如果眨眼睛也算动的话,他的确动了。
“等等。”孙婵过来上下其手,把他拧成一个单手扶着椅檐,背靠柱子,斜着脑袋望天的姿势。
“这个姿势够简单了吧,也不会累着你,你可不许再动了。”
她走回去,抽了一张新的宣纸,重新提笔,自言自语道:“我跟你说,这个姿势,特别能体现你平常那种迎风独立、飘飘若仙的气质。若是别人就很做作,但是配上你的脸!绝了!那是不知何时下凡的谪仙。相信我的眼光,准没错。”
荀安无语望天,只能期望她大发善心,早点结束对他的折磨。
“方才那个石公子,可是跟我议过亲的。”她似不经意开口。
“嗯。”荀安冷漠道。
“嗯,是什么意思?”她停了笔,抬眼望向他。
“知道了,的意思。”
孙婵低下头,继续画着,闷声道:“他方才对我大献殷勤,你就不会有危机感吗?”
荀安仰头望天,“不会。”
“为何?”
“你喜欢长得好看的人,定不会对他多看一眼。”
他低头,她抬眸,眼神相触,他的眼中有揶揄之色,她脸红了,低头道:“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从前每次见我,视线都会在我脸上停留一瞬。”
孙婵脑中“嗡”一声响,差点手一抖毁了笔下的画,见他脸上还噙着笑意,垂头嗔道:“你别胡说。自作多情。”
她放了笔,过去捧着他的脸,扭成侧脸望天的样子,强硬道:“你不许乱动,不是说过了吗。再乱动,就要画到今夜了。”
二人皆不再说话,孙婵认真起来,投入到画中,没发现他的耳根悄悄红了。
孙婵只用黑墨简单勾勒了个人形,以及背后覆着皑皑白雪的连绵的山脉,荡漾的温泉和精巧的凉亭,便被这画中意境吸引,愈发严谨仔细。
天色擦黑时,孙婵卸了笔,宣告完工,荀安转了转脖子,走到举着画像欣赏的孙婵身后。
孙婵让荀安把画拿着,凭栏远眺的俊美公子,眉目如画,色如春花,越看越称心如意,忍不住在已经风干的墨上亲了一口。
荀安的手抖了一下。
“干嘛这样看我,我是亲它,又不是亲你。”
……
二人用了些精细的糕点,填了肚子,休息半晌,孙婵兴致勃勃要去泡温泉。
见荀安还忸怩着,也不急着叫他,脱去葱绿的外袍和羊皮小靴,拆下满头珠翠,只着妃色中衣,光裸着十只如玉的脚趾,缓缓踏入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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