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韩皎还是被账目的份量惊着了。
粗略翻了几本,发现这些账目里包含了辽东边关每一名将士的后勤补给,比预想中更加详尽。
好在昨日燕王已经答应帮他去翰林院告假三日,时间足够韩皎从中筛选出有用数据。
送走官差,韩皎立即着手进行账册分类,把需要精算和需要粗看或调用的类别,一一列在纸上,转眼间,就忙过了正午。
急于印证心中的猜测,韩皎忙得忘乎所以。
直到弟弟迈着小短腿跑到身侧,扑在他腿上,可怜唧唧地哼哼。
“不得胡闹。”韩皎一把拎起弟弟严厉道:“哥哥这几日要务在身,阿墨要乖,去找娘亲玩。”
“娘睡觉觉了。”阿墨撇着小嘴扬起小胖脸,忍无可忍地哭出了鼻涕泡:“阿墨好饿哦!”
这一说,韩皎才觉出自己也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
抬头看向窗外天色,似乎已过了晌午,低头看向弟弟:“娘还在睡?”
阿墨点点头。
韩皎心下有些不安,起身走去正房里间,敲敲门,没听到回应,吓得赶紧推门而入,这才把熟睡的母亲惊醒了。
“怎么了?”韩太太迷迷糊糊撑起身子,就见儿子箭步走到床边。
韩皎发现母亲唇色泛白,伸手一摸她额头,急道:“娘,你怎么身子不适也不告诉我!”
韩太太昨日着实受了气,早上醒来仍觉浑身乏力,不想竟是气病了,忙安抚儿子道:“娘没事,外面什么时辰了?你饿不饿?”
扒在床边的小韩墨立即开始用力点头,快要饿死啦!
韩太太急慌慌要起身弄吃的,却被儿子按了回去。
“您赶紧躺下。”韩皎见娘亲神色愧疚,又恢复耐心,温声安慰道:“您继续歇着,我去抓点药回来。”
韩太太急道:“娘没事儿!得赶紧去买菜,家里一口吃的都没了!”
“我去买。”韩皎让母亲安心睡觉,自己抱着弟弟出门抓药去,打算买些包子煎饼,回来凑合一顿。
集市上一如往常热闹拥挤,韩皎一手提着药包,一手牵着弟弟,走到包子铺前排队。
“哥!小糖人!”弟弟眼尖地发现不远处的糖人摊子,立即拽起韩皎衣摆,要往小糖人摊位走。
“咱先买包子,这排着队呢!”韩皎低头严厉说了句,便匆忙在袖兜里翻出铜板,跟店小二要了四只肉包子和两只煎饼。
伸手付账的时候,突然被身后的人猛的一推,韩皎差点一手撑进滚烫的蒸笼里,还好被一旁的大爷扶了一把。
“别挤成么?”韩皎转头凶了一句,回头时,忽然察觉不对劲,低头一看,发现弟弟不在身边!
“阿墨?”韩皎焦头烂额地付了帐,包子险些忘了拿,急匆匆就往糖人摊位跑,心里有些恼,想要好好教训一下乱跑的小家伙,却发现弟弟并不在糖人摊位前。
他猛一转身,回望向包子摊位,睁大眼睛原地转一圈,找不到弟弟的身影!
心脏仿佛瞬间被人狠狠攫住,韩皎扯开嗓子大喊一声:“阿墨!”
韩皎推挤着人群四处乱窜,手里的包子和药材早不知扔去了哪里,低头寻找弟弟矮小的身影,浑身的血仿佛都凝成冰。
小孩子家怎么可能眨眼就跑不见了?
韩皎恢复镇定后,又回到包子摊附近,边找边问人。
好在有个路边的大婶告诉他,刚刚有个小孩穿着杏色衣裳四处喊哥哥,被几个好心人抱去街那头最大的酒馆去了,等着爹妈认领呢。
来不及道谢,飞奔朝酒馆跑去,进门急问掌柜,有没有人抱着穿杏色衣裳的五岁孩童进店,掌柜立即让店小二引他去楼上雅间找人。
急着确认孩子是不是弟弟,找到雅间后,韩皎冒冒失失冲进去,迎面瞧见两个商贩打扮的男人。
“二位恩公,孩子呢?”韩皎急问。
两个男人笑着伸手请他入座:“韩大人别着急,你弟弟好得很。”
一听这话,韩皎心里猛一咯噔,定睛看向八仙桌后坐着的人,是个四十上下的中年男人。
“你们想干什么?我弟弟在哪儿?”
“别心急,韩大人,咱们是兵部的人,都是给官家当差的,怕什么?”八仙桌后坐着的男人眯眼笑道:“今儿一早燕王派人来咱这儿,二话不说调走了机密账簿,据说都送去您府上了,咱这就是想把事情问个清楚,另外嘛,也想结交韩大人这位高才,请大人入座。”
“我弟弟在哪?”韩皎沉下脸低声开口:“你不说,我可以请燕王替我来问。”
今儿是几位皇子出宫狩猎的第二日。
后晌日头毒,谢安把弓箭扔给了随行太监,热得无心打猎。
兄长们各自有要务在身,只有三皇子抽空,带着弟弟们出来训练骑射。
逃了几天课的谢夺却没逃狩猎,只是左手不便握弓,只能用弩。
谢靖贱兮兮地不断张弓搭箭,想让好武的九弟眼馋。
不远处草丛忽然一动,几个皇子同时凝神瞄准,寻找猎物。
嗖的几声破空声,两只弓箭一只弩箭,朝着同一个方位射去——
草丛里一阵抽搐,显然有猎物被射中。
皇子们快步上前,拨开草丛,失望的发现,三根箭全都命中了一只灰色野兔。
虽然这一轮分不出高下,但是射中的位置不同,也有讲究。
谢靖拎起野兔,得瑟道:“看看,正中要害这一箭,是我的。”
三皇子一脸嫌弃:“你要害长在屁股上?”
谢靖急忙争辩道:“这是后腿!哥你看清楚好不好!”
“嘁——”三皇子一脸不屑。
谢靖只好转头去跟九弟得瑟:“老九,诚实的说,这一箭的准头和力道,你觉着如何?”
谢夺一脸谦逊地诚实评价道:“狗屎。”
“也不用这么诚实。”三皇子挤眉弄眼地笑道:“七分诚实里,要夹杂三分恭维,知道吗老九?”
谢夺点点头。
三皇子:“那你重新评价一下。”
谢夺:“跟我用脚射的准头和力道差不多。”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三皇子赞赏的拍了拍九弟肩膀。
“哥!”一旁对狩猎毫无兴趣的谢安嘟起嘴:“我快饿死了,咱们快回宫吧!”
“是有点饿。”三皇子揉了揉肚子,转身看向山下:“走,哥带你们去尝尝那家醉心居的剁椒鱼头。”
来到酒楼门口,四位皇子翻身下马,随从太监正欲先一步进酒楼清场,却被三皇子拦住了。
“人多热闹嘛,你们别跟着,就在这儿等。”说完带着三个弟弟进了酒楼,要了二楼的雅间。
小皇子们很少有“与民同乐”的机会,上楼时好奇地四处观望。
雅间都是半开放式的,似乎每个雅间里的食客身边,都有姑娘相伴。
谢安好奇地问:“来这里用膳,得带姑娘一起吗?”
几个哥哥顿时不怀好意地看着他笑起来。
“笑什么?”谢安指着路过的每一个雅间:“他们每个人都带姑娘了!”
“小小年纪,眼神就如此犀利。”谢靖搂着弟弟揉脑袋:“前途无量啊小东西!”
谢夺也带着笑意,目光好奇地扫过每一坐雅间。
猝不及防的,谢夺的目光与其中一间里某双熟悉的桃花眼相撞。
也是巧了,韩皎就是在这一瞬间,往外看了一眼,看见大boss忽然路过时,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察觉韩皎忽然想要起身,男人一把拽住他胳膊,低声威胁:“事儿还没谈完呢,韩大人若是执意如此,咱恐怕就想不起你弟弟在哪儿了。”
第22章
几个皇子从雅间门口快步路过,只有谢夺发现了韩皎,但并没有特意停下打招呼。
韩皎确定谢夺看见了自己,心里忽然多了些底气,淡定坐回去,侧头对身旁男人发出最后警告:“立刻把我弟弟送来我面前,我可以当做没见过你。”
“别介!”男人笑里藏刀:“咱都一桌喝酒吃菜了,怎么能当没见过呢?兄弟我可是诚意十足,上来就自报家门,没把大人您当外人,这不谈私事儿嘛,咱们是先帮您看着孩子,没别的意思,您可别误会。”
“韩某奉燕王之命核查账目,与兵部无私事可谈。”韩皎依旧不肯松口。
方才这中年男人自报家门,他只是个小小的兵部主事,名叫刘常卿。今日一早,兵部机密账目被燕王派人突袭调走,他说是不好向上头交待,所以希望韩皎私下把账目先还回兵部,需要哪些记录,他们衙门可以算好了送给韩皎。
他们就是不想让原账目外泄,想让韩皎私下归还,但不能让燕王知道。
可韩皎要的就是亲自核查账目,让兵部算好了再交给他,还不是一堆假账,皇帝就是被这么忽悠过去的,韩皎不可能答应。
刘常卿见韩皎态度冷硬,咧嘴笑了笑,道:“不愧是韩玉深的儿子,这脾气可真够硬的。”
韩皎冷笑一声:“过奖。”
刘常卿端起桌上茶碗抿了一口,缓缓放回桌上,“噔”地一声响,低声开口:“哥们儿给你透个底儿吧,咱知道,燕王调账目,是为了调查赵亮的案子,可这事儿只调他们齐宁关的账目不就成了吗?今儿一早,燕王府的人忽然把近五年整个辽东边关的账目全都调走了,咱没法跟上头交待啊。”
“有什么不能交待的?”韩皎冷冷嘲讽道:“是你哪位主子心里有鬼了?你说出来,我单独把他的账目退回去。”
“这年头,当差的,谁心里没点鬼呢?”刘常卿露出阴狠的笑:“您和您爹一样,都是神仙人物,不食人间烟火,可总不能把咱吃点烟火的人,一竿子都打翻了吧?”
韩皎肃然道:“我公务在身,不想耽搁时间,也老实跟你透个底:我调用账目,只为配合调查杀良冒功案,也只跟赵亮一人有关。我没功夫把你主子们的那些‘鬼’一笔笔查出来,就算无意中查出些不该查的,我一个小小的翰林院庶吉士,也不可能无端捅娄子,跟你们整个兵部作对,还请你们主子把心放回肚子里,别疑神疑鬼,自己吓唬自己。”
“兄弟这话说得实在!”刘常卿端起酒壶,要给韩皎倒酒,却被韩皎扶住手。
韩皎冷冷拒绝道:“咱别耽误时间,我得带我弟弟回去吃饭,不然你把我弟弟领过来,我请你几个弟兄,就在这里吃顿饭,也算给你们兵部赔个不是,让诸位受惊了。”
“是咱们给韩大人您赔不是才对!”刘常卿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样:“可这么着,哥几个实在交不了差啊,韩大人,您通情达理,既然不会牵涉无关人等,那齐宁关的账目都给您留下,剩余账目先还给咱们,成么?”
韩皎知道这些人有备而来,一味拿燕王压他们,也无济于事,撕破脸的后果不堪设想,只能和稀泥道:“放心,其他账目两天内我就还给你们。”
“这可不是讨价还价的事。”刘常卿沉下脸,口气强硬道:“账本我若是拿不回去,上头人不会放过咱兄弟几个。说实话,您去燕王那儿告我一状,我最多丢了官帽蹲几年大牢,可东西拿不回来,我一家老小可就没命了。韩大人,您也是有娘有弟弟的人,通融通融吧?”
这话是在威胁韩皎,看来韩邸已经被兵部的人盯梢了。
拔出萝卜带出泥,他为了搭救父亲,想要另辟蹊径帮燕王彻查杀良冒功案,如今却危及了全家人性命。
如果此刻放弃查账,燕王那里没法交代,父亲就彻底完了。
但至少能保住弟弟和母亲。
能保住吗?
若是彻底失去燕王的信任,这些人铁定更加肆无忌惮,不可能轻易放过韩皎。
半途而废,只会鸡飞蛋打两头得罪,韩皎发现自己已经回不了头了。
兵部和燕王谁的拳头硬?当然是未来真正的皇帝燕王拳头硬,韩皎不能自绝后路。
思及此,韩皎决心已定,侧头对刘常卿撒谎道:“刘大人,话,我已经说得再清楚不过,我确实只查赵亮,主要是从账目上看看他有没有贪墨的痕迹,所以需要一些过往的账目做对比,绝对没有牵涉旁人的意思。”
刘常卿回答:“大人如果只是想要找这些证据,咱们可以做好帐,给您送去。”
“我不要旁人做的帐!”韩皎故作书生之气,朝上一拱手:“韩某不能有负燕王所托,此案只查真凭实据。”
刘常卿着急了,看不出这乳臭未干的小庶吉士,究竟是城府深厚,还是真的书呆子气。
会不会是主子高估了这小子?
韩皎毕竟受燕王所托,为了这么个书呆子招惹燕王也不划算,刘常卿还是不想撕破脸,只能继续软磨硬泡。
韩皎知道这么下去没结果,于是加重语气冷声道:“我与兵部无怨无仇,你们忽然来这一出,简直叫人摸不着头脑!说了这么多,你若还是不信,韩某可以对天发誓,绝不牵涉旁人,或者给你们立下字据,请你立即把弟弟送还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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