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嫣简洁明了地回答,“又摔了。”
“又摔了?”秦相眉头皱成了深深的川字,“当真?在哪里摔的?怎么摔的?”
秦嫣听出了老爹语气里的怀疑,撇嘴道,“杜二的性子你老人家也知道的,难不成他还能故意当街假摔?装模作样给咱们秦府看?不可能的。我跟他天生的八字不合呗。”
秦相想想也是,放过了这个话题。
他沉吟了许久,又问,“那陆世子这边……”
“哦,半路遇上了,他送我回来,顺手帮了我们个大人情。我招呼他进来坐一会儿。”
秦相大致理清了来龙去脉,看着桌上搁着的黑木长盒子沉思了许久。
“嫣儿,我最近一直在想……”
他捋着长髯欲言又止,半晌才缓缓说道,“如果杜家二公子与你的八字实在不相配的话,你们两人的亲事……”
秦嫣听出了话外之意,喜出望外,立刻表达了坚决赞同。
“对对对,八字不合,我跟杜二不配得很,别折腾他了,两边的亲事还是算了吧。”
“你也是如此觉得?”秦相叹了口气,“两家是从小看到大的情谊,杜二公子是个好孩子……可惜得很。为父一直犹豫不决,就是担心嫣儿你错过了杜家,找不到更合适的……”
秦嫣满不在乎地说,“天下这么大,人这么多,总是会遇到合适的。爹你不用着急。”
她是真不急,但秦相听了,心里有了些想法,反而更担心了。
“嫣儿,我看陆世子如今长成了,倒也是个相貌上佳,前途远大的翩翩儿郎。只可惜……他是成国公府的出身。正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为父不放心哪。想当年你大姑母——”
秦嫣听出他老爹话里的意思来了。
她当场一个激灵。“爹你乱想什么呢,陆六年纪比我小,他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弟弟。”
她赶紧澄清,“我跟他是绝对不可能的。比太子爷那边还不可能。”
秦相也吓了一跳,急忙打量左右紧闭的门窗,低声斥了一句。“家里闲谈几句,扯什么太子爷。”
这个倒霉话题就此揭过去了。
秦相最后如此说道,“东宫选妃在即,依我看,杜家退婚之事先压着,两边暗地里说好即可。等明年开春之后,选太子妃的风头过去了,我们再与杜家正式退婚。”
说到这里,他长叹了口气,目光中带着痛惜,“虽然这样做稳妥,但委屈嫣儿了,又要拖个一年半载的,只怕二十岁之前难以出嫁了——”
二十岁还没有出嫁,在古人的眼里应该是个极其可怕的年纪了。
秦嫣倒不在乎,二十岁在现代明明是无敌青春少女好不好。
她劝慰了半天泪眼伤怀的老父亲,又陪着喝了点酒,最后还是大哥二哥闻讯过来,一起把喝醉的老爹哄走了。
但正所谓日有所想,夜有所梦。
白天受了刺激,当天晚上,秦嫣就做了一个极其糟心的梦。
她梦到了早已被自己遗忘在脑后的原著情节。
秦府家族抄灭,女眷一律归入教坊司发卖。梦里的那个‘秦嫣’,被陆大反派赎买回家,金屋藏娇。
梦境的感触极其真实,‘秦嫣’被一台小轿抬进了某处偏僻小院,穿着正红嫁衣,独自坐在点起龙凤烛的宽敞屋子里哭得快断气。
秦嫣眼睁睁看着梦里的那个‘秦嫣’,却不能控制她的所作所为。越看越气,怒其不争,哭什么哭,赶紧看看周围的情况,能不能跑啊!
好在梦里的‘秦嫣’哭够了,总算想起了逃跑,眼看空旷的屋子无人,她警惕地起身,四处打量。
随着她的视线转移,秦嫣也终于看清楚了这间陆大反派用来藏娇的金屋的模样。
她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这屋子的格局,陈设,家具——
不就是陆泓从小住到大的复照苑嘛!
当然,仔细看过去,梦境和现实还是有些细微的不同的。
比方说,现实里的复照苑,围墙两边围拢的成片密集竹林早就被砍完了,正屋光线亮堂得很。
外间博古架上放的也不是古玩珍品,而是秦嫣从小到大硬塞给陆泓的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什么自己没事捏的泥娃娃啦,涂得花花绿绿的大风筝啦,上元节出游带的福娃面具啦。美其名曰,“陶冶身心,发掘童趣”。
梦里的复照苑,窗外还是一排遮天蔽日的竹林,大晚上的竹影投入窗下,越发显得阴气森森。细心去听,还能听到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
博古架上中规中矩摆放了一溜排的前朝古镜,各式紫砂壶和玉件摆设。
梦里的‘秦嫣’明显是第一次进复照苑,满脸警惕中带着慌乱的表情,举手投足小心谨慎。
挨个打量了屋子里的陈设,她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东边最大的那扇窗户,迟疑了片刻,打开了窗栓,提着繁复的罗裙就要往靠窗的方桌上爬——
砰的一声,正门被推开了。
穿着大红喜衣的陆大反派提着酒壶,带着几分醉意靠在门边。
梦里的陆大反派,比现实中的陆泓年岁似乎要大个四五岁,身形也瘦削不少。
虽然在扯唇笑着,眉宇神色间却带着挥之不去的狠戾阴沉。
“想跑?”陆泓的唇边缓缓扯出讥笑的弧度,“秦府没了,秦大姑娘纵然跑出了这小院子,又能跑到哪里去呢。该不会——是想去杜二公子的府上求助罢。”
他嘲讽地摇摇头,“哎呀,我忘了提,秦大姑娘想必也不知道。杜尚书的府上——与贵府是同一天抄没的。至于抄家的人么——”
他懒洋洋伸手指了指自己,“一事不劳二主,还是陆某动的手。”
‘秦嫣’呆立在大开的窗边,眼神直勾勾的,仿佛失去了知觉。呆站了半晌,突然发出一声痛苦而绝望的尖叫。
她一把抄起方桌上的梅瓶,冲向门边的陆泓,劈头盖脸砸了过去。
“陆六!我小时候待你不薄!”
她的语音破碎而颤抖,不仔细听几乎听不清在说什么,“你被家里打了,我隔着墙好言好语安慰你!你被那些狗东西克扣饭食,我用篮子装了馒头运过墙给你果腹!我哪里对不起你!!”
陆泓脸上嘲讽的笑容更深了。
“好个对我不薄!你明知在一墙之隔,有个孩子天天受苦,天天挨打挨饿,日子过得如同地狱一般。只因为隔了一堵墙,你姓秦,我姓陆,你便装作不知道我天天在围墙那边等着你,从清晨等到天黑,只等你过来与我说几句话。而你呢,你爱搭理我的时候便过来,不爱搭理我的时候吩咐下人扔几个馒头给我,便是对我不薄了!”
‘秦嫣’捂着脸痛哭,“你也说了,我姓秦,你姓陆!原本就不是一家,更何况你是男子,我是女子!世俗礼教如此,我们原本就不该私下里接触!我是有夫家的人了!”
陆泓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世俗礼教,我们原本不该。”
嘴里喃喃说着,他提起酒壶,也不去寻酒杯,直接对着壶口咕噜咕噜灌下去了半壶酒。
带着七八分酩酊醉意,他抬起眼皮,上上下下打量着掩面痛哭的‘秦嫣’,唇角往上一勾,邪气地笑了。
“世俗礼教,管的是相府的秦大姑娘,可不管家里买来的奴婢。如今既然我买下了你,你的生死捏在我手里,世俗礼教四个字,呵,再也不必提了。”
随着一声绝望的惊呼,大红描金帷帐被人粗鲁地扯下,层层叠叠地垂在拔步床前,遮住了床帷之中的挣扎混乱。
带着醉意的低沉嗓音从帷帐里传出来,“‘鼓声连日烛连宵,贪向春风舞细腰’。足以沉醉君王的好处,如今我是见识到了……”
原著曾经闪瞎了她的钛金狗眼的两页床戏精彩重现。
秦嫣从糟心的梦境里惊醒了。
她捂着剧烈悸动不止、几乎要从胸膛跳出的心脏,瘫在自己的床上,半天没回过神来。
魏紫就在这时掀起了青纱帷帐,探进头来查看动静。
“大姑娘醒啦?”她欣喜地道,“醒的正好,赶紧洗漱一下罢。隔壁国公府的陆世子天刚亮就过来了,特意吩咐我们不要惊动大姑娘好睡,人在院子里等了好一会儿了。”
秦嫣已经不能直视姓陆的王八蛋了。
她深吸口气,腾得坐起身来怒吼,“叫他滚啊!!”
魏紫:“……”
就在这时,靠床的那扇窗棂木栓处动了一下,自己从外面打开了。
陆泓笑吟吟地靠在窗边,嘴里随意叼了根长长的草茎,清晨的露珠还挂在草叶上。
他愉悦地对着屋里吹了声口哨,
“究竟是怎么个滚法,往左右滚还是往屋子里滚,阿嫣说清楚些?”
第41章反派崩人设的第三十七天
毕竟认识了这么多年,滚是不可能滚的。
隔着一道木窗,秦嫣在屋里梳妆打扮,陆泓在窗外无聊地吹叶子。
一曲意境悠远的《清平调》被他用一片窄叶子吹出来,音调还挺像模像样。
秦嫣忙着梳洗,随便他在院子里折腾。
《清平调》吹完了,他又吹起了一曲欢快的《百鸟朝凤》。
原本是热热闹闹的唢呐曲子,用叶子吹就不大行了,时高时低的音调吹得断断续续,偶尔还加上一两个刺耳的破音。
秦嫣听得差点断气,最后实在撑不住了,叫停了正在梳头的姚黄,挽着长发走到窗边,捂着发闷的心口质问他,“我一大早怎么得罪你了,跑到我院子里吹这种丧心病狂的曲子给我听。”
陆泓放下手里的窄叶子,弯着眼对着屋里的人笑,“我也想问同样的问题。好端端的,我一大早怎么得罪你了,刚过来就叫我滚。”
秦嫣难得被他噎了一下,想起昨夜那个糟心的梦境,心头十万匹草泥马奔腾而过。
她其实也清楚,梦境中回忆起的,是并没有真正发生的原著中的情节;梦里的那个陆大反派,和眼前活生生对着她笑的这个,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一大早把面前这个骂得狗血淋头,是在迁怒。
“行了行了,是我起床气太大。”
她避过这个倒霉话题,斜睨了一眼面前绯衣金钩带的俊俏少年,“——但我看你袖口衣襟都沾了灰,一看就知道是翻墙过来的。你先老实交代,一大早的跑过来做什么。说不出来原因,信不信我叫魏紫拿大扫帚把你打出去。”
陆泓满不在乎地伸手拍了拍自己衣襟袖口的灰尘,带着笑扔了叶子,“别喊那位小姑奶奶,我同你说。”
他的手肘撑着窗棂木沿凑近了些,刻意压低了嗓音,手指压在唇上。
“嘘,听我说——”
他们平日里经常这样附耳说悄悄话,今天秦嫣的反应却不同寻常,陆泓凑过来才说了几个字,唇边温热的气息吹到耳朵上,她被突然惊到似的,整个人猛地往后一缩,捂着耳朵连着倒退了两步。
陆泓一愣,撑着窗棂的动作没动,低头看看窗边空出的两尺空隙,又瞄了眼秦嫣。
秦嫣知道坏事了。
夜里那个糟心的梦,给她的冲击太大了。
以至于跟现实混淆,对着眼前这个熟悉的陆六,她都心脏狂跳,忍不住想躲。
秦嫣安慰自己说‘应激反应’,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拍了拍自己的衣摆,又几步走回去窗边,“刚才掉了好大一只虫子,你竟没看见?”
陆泓的视线往她衣摆上扫了一眼,又盯了眼她隐约发红的耳垂,若有所悟,伸手拍了拍窗棂,“好像是有一只?”
两个人装模作样开窗关窗找了半天虫子,秦嫣渐渐冷静下来了,催着问道,“把话说完,一大早的你到底来干什么。”
陆泓这次规规矩矩地趴在窗户上,“刚才早起正要出门的时候,我得了个大消息。事关重大,只好赶紧过来了。”
“大消息?”秦嫣的眼神充满了怀疑,“跟我家有关系?——我们秦家又被人弹劾了?”
她回想起昨天家门口的倒霉事,”莫非跟昨天大门口撞石狮子的那倆货有关系?”
陆泓笑了起来:“昨天那两位仁兄,现在好好地蹲在大牢里吃牢饭呢。莫要多心。”
此时,东边的日头已经升到了院子围墙上方,金色的阳光挥洒下来。
他单手撑着窗棂,愉悦地望着东边天机的朝霞,“我得了消息,杜家今早来退婚了。”
……
秦家小姐‘金石之命’的传闻越传越邪乎,杜安纯自己早就撑不住了。
他之所以硬撑着连提了三次亲,纯粹是因为杜尚书和秦相是几十年交情的老兄弟。
他敢抗命不来秦府,他爹就敢打断他的腿。
但杜家毕竟只有两个嫡子。小儿子是杜夫人的心头肉。
昨晚杜安纯在大街上第四次出了事,好端端牵着马在大街上走,走着走着,向来温驯的母马突然发了疯,牵着缰绳的杜安纯被惊马甩到了路边,亲随小厮们及时赶了过去,大呼小叫地把二公子抬回了家门。
事情太邪门,沿路围观的百姓们议论纷纷,赌坊里开出了‘杜二公子能不能安稳活到明年’的盘口。
杜家撑不住了。
总不能为了迎娶老友的女儿做媳妇儿,反倒赔上自家儿子的性命吧。
杜尚书夫妇忧心忡忡地商议了整夜,咬牙决定退婚,但实在没脸面亲自登门说这事,便商议着托人代他们去秦府说项。
退婚这事吧,其实不算急事,按理说可以慢慢来,但杜府急得很。
昨晚看到自家小儿子又被人扛着抬回来,杜夫人已经快疯了。秦家千金的命太硬,若不尽早退婚,谁知道小儿子能不能活到下个月。
杜尚书连夜找了一位人品贵重又在朝中素有威望的适合人选,恭恭敬敬送上厚礼,赔上老脸,只求此事能够妥善了结。
说是退婚,其实并没有过定,只是小时候口头承诺的娃娃亲,并互换了信物而已。
当年在太虚道观的后山,两家夫人借着打平安醮的名义见了面,杜夫人送出了一块杜安纯从小贴身佩戴的莲花玉佩;秦夫人送出了秦嫣随身带着的八宝药材香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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