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举起长剑,剑刃在幽蓝的月光下泛着冷光,亮得要刺伤人的眼睛。
只有这样锋利的剑,才能斩断一切的罪孽吧?
他把长剑倒过来,双手握住剑身,剑尖对准心脏,猛一用力。
“严卿!”焦急的声音落入耳畔,长剑从他手里飞了出去。“啪”得一声,脸上顿时一阵火辣辣的痛。
月色如练,水银一般泼洒在青玦的白衣之上,无穷无极的黑暗之中,只有这一抹素衣还带着温度。
“阿玦……?”他呆滞的眼里有了神采,手掌血流如注,尖锐的疼痛传了过来。
下一刻,他被青玦狠狠抱住,环抱他的双臂勒得死紧,“不要再做这种事,就算你死了,过去也不会改变分毫。”
“你还是这样坦诚。”他说,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轻松,“一点也不懂得如何宽慰人。”
严卿吸了一口青玦发间的幽香,陶醉的神情一闪而过,抬手想回抱住身前的人,却在触摸到青玦的衣服前停止。
好脏。每每看到青玦,他就会觉得自己好脏。
握得太用力,短短的指甲嵌入手心,将本就血肉模糊的伤口划得更开。
贺兰旧地一战后,魔界大门被开启,正道倾力将其关闭,却仍有十万魔物逃了出来,为祸人界。
这一切,是他的错。
如果他不是一意孤行,听信贺兰鸿升的谎言,为了所谓的复仇,跟随他挑起魔修与道修的纷争,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早就该死在断情崖下,迷雾林中,做一个孤魂野鬼,永生永世,不得轮回。
可他活了下来。
那么多人死了,他这个最该死的人却活了下来。
“你觉得愧疚,可这不全是你的错,是贺兰鸿升骗了你。”青玦放开他,改为拉住他的手,施加治愈术,但伤口非但没有愈合,反而开始转黑。
青玦面露诧异,神色立刻严峻起来。
第50章
严卿没有把手抽回去,抬眼与青玦对视。
“你有事情瞒着我,对吗?”
皮肉继续腐蚀,渐渐露出森然的白骨,触目惊心。
严卿没有露出一丝痛楚,表情接近麻木:“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的。就算我藏得再努力,你还是会发现。”严卿深吸一口气,再颤抖着吐出,似乎要从身体里汲取仅剩的一点勇气:“阿玦,我已经算不得一个人了。”
青玦怔了一怔:“他改了你的经脉?”
“从他给我吃的第一颗丹药开始,我的身体就开始变化,我一直都知道,只是不敢承认又心存侥幸。可是你看,”他的声音开始哽咽,举起手掌,血肉已经开始诡异得自行愈合了,“已经到了不能自欺欺人的地步了。”
那本所谓能洗筋伐髓的功法,其实只是将人转化为魔物的秘诀,只因修魔与修道是全然不同的路子,才能有这样的功效。
“我没有回头路可走了,不用多久,我就会失去理智,然后彻底魔化。阿玦,我知道你不是常人,我不值得你这样做。你回去吧,回青阳门…”
青玦沉默地听着,一字一句,眼里的暗潮越来越汹涌:“我放弃一切来到你身边,这就是你想对我说的?要我放弃你?”
他艰难万分地开口:“…是。”
“贺兰严卿,你未免太看不起我,也太看不起你自己了。”
“阿玦,你走吧,给我留一点最后的尊严。”
“我做不到。”青玦的神色已经逐渐冷了下来,“我说过要与你一起的。”
他上前一步,贺兰严卿却触电似的退后一步:“不,不要再过来了。”
“为何?”青玦又走进一步。
他满脸涨红,眼里有哀求,也有不能言说的羞耻之意。
“严卿,”贺兰玦伸出手去触摸严卿的脸,二十年了这张脸没有变,他的眼里却有了沧桑,“每晚我与你共枕时,你都会一个人悄然离开,在屋外打坐,天亮时才回来,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你、都知道?”贺兰严卿睁大双眼,胸膛剧烈起伏,羞耻与自我厌恶交织在一起,让他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
“魔性本淫,你无法控制自己的欲望。”青玦的语调一如既往的平淡,但这句短短的话语却拿走了严卿最后一块遮羞布。
严卿的脸色一下转为煞白,他站在青玦的面前,却恨不得自己立刻消失。
青玦似乎生来就与常人不同,他没有七情六欲,更从没有说过喜欢他,只把他当好友。从头到尾,都是自己一厢情愿。
他是他见过的最好的人,不但没有因为他的身世而看低他,反而处处回护,甚至在自己铸下如此大错后,还愿与自己一道除魔,弥补犯下的罪过。
在所有人中,对他最好的,是青玦,可他最对不起的,也是青玦。
——而他却对自己的挚友有欲望。
只要靠近他一点,青玦身上的冷香就会令他情不自禁。
由爱生欲,在那些疯狂的春梦里,他已经同青玦**过无数回,他梦见自己将好友那诱人的身躯压在身下,大力挺入,让这个他日思夜想的人在他身下辗转呻吟。
泡过冰水,尝试过各种丹药和法术,全都无用,想要得到青玦的欲望却一日比一日强烈,到现在,只是待在青玦身边,就已经令他难以自制。
他对青玦的爱意已是逾越,为什么连将这份爱深埋心底也不可以?
他痛恨自己的身体,时时刻刻恨不得一剑杀了自己,却贪恋心上人给予的温情关怀,披上若无其事的面具,留在青玦身边。
可是,他已经太累了。前路只有无边无际的暗黑,与其失去理智,沦为魔物,倒不如早些自我了结,也为这世间除去一个祸害。
“阿玦,你既然都知道了,就走吧。”他凄厉一笑,“这样对你、对我都好。”
青玦琉璃般透明的双眸盯着他,眼里的碎芒令人心悸,良久,他才长叹一声:“这是你的真心话?”
不是。
我想留在你的身边,
想被你注视着;
想看着你微笑;
直到生命燃尽,两鬓霜白。
“是。”他决绝道,几乎用尽全部力气。
“好。我走。”青玦转过身去,夜风吹起他的长袍,衣带飘舞,如同乘风归去的仙人。
星辰坠落,夜空低垂,晶莹的露珠从草叶滑落,晃碎了水洼里的一片月色。
严卿站在小屋前,眼前的万物都颠倒错乱起来。
遇见青玦之后,他灰暗的世界第一次有了明亮的色彩。那个时候,他会想方设法完成提早完成繁重的任务,这样他就可以去那个山洞里,和青玦说话。
只要和那个好看的少年说上几句话,一天所有的不快都会在瞬间消散不见。他从来不和青玦说他在青阳门所受的欺凌,他只会告诉他,山洞外面春天到了,青阳山上的奇花异草都绽放了,到处都是怡人的清香……
所有面目丑恶为虎作伥的人,忽然之间也都不再重要,他会很快忘记,因为他的心要用来装青玦的笑容,装他说过的每一句话,看他的每一个眼神。
等待的那十年,最痛苦的不是青溪的陷害,而是也许再也见不到青玦的恐惧。一旦想到青玦身上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心就变得非常非常沉重,一直一直地下落,怎么也不到底。
那个时候,他不知道爱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爱青玦。等他终于发现的时候,一切却已经无法挽回。
他从来都算不上一个好人,而对青玦的爱是他最好的部分。而现在,他要把最好的部分生生地割裂出去。
是他毁掉一切的。如果不是放任自己沉浸在仇恨之中,或许就不会落得这样不堪。
他生来就卑微,而如今,更是卑微到了尘泥里。
青玦的身影消失了。
他终究只能是青玦生命里的过客,还是以这样难堪的方式。
从此以后,他的生命里只有无尽的悔恨和负疚,再也没有一丝光明。
这颗心脏已经不属于他了。痛得好像被人用刀**胸膛里,然后毫不留情地剜出来。
他猛地揪住胸口,一声呜咽,眼泪已经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大颗大颗,落在地上,顺着泥土的缝隙下落。
多少年不曾哭过,多少年没有这样软弱,他用手背胡乱擦了一把,捡起被青玦打飞的长剑,跪倒在地。
夜色清冷,剑刃比夜色更冷。
只要这一剑**心脏,一切就都结束了。
他握住剑刃,刚刚愈合的手掌再度被割裂,鲜血沿着剑刃滑落,也随着剑刃变冷。
严卿闭上眼睛。
“阿玦,我爱你。”
只有在死亡的边缘,他才敢说出这句话。
“懦夫!”剑柄再度被人拿住,他一惊,睁开眼,正对上青玦愠怒的双眼,淡墨的眸子染了怒色,细长的眼角也微微泛红。
被发现了!他脑中“嗡”地一声转为空白,一时竟然无从辩驳。
“阿玦……”
“骗子!”青玦打断了他,“你对我说过的话,到底有几句是真的?”从剑柄传递过来的力道无比强横,手心的锐痛迫使他放开长剑。
“说什么给你留点尊严,你不就是想一个人去死吗?!”
严卿呆愣地看着青玦,这是他第一次看见青玦生气。从前的他,虽然美好,却冰冷不可触及,但这一刻的青玦是真实的,生动的,像一个真正的人。
青玦把剑狠狠掷在地上:“你死了,一了百了,出逃的魔物还在为祸人间。”
“我……”
他顿时羞愧地说不出话来,只得垂下头。
“贺兰严卿,你能不能想想我。”青玦的语气缓和下来,几乎有些哀求的意思。
“阿玦?”他浑身哆嗦起来。阿玦要自己想想他,这是什么意思?沉重的心脏停止了下坠,他抬头,青玦秀美的双眸蒙上一层水雾。
“别哭,不要哭。”他顿时慌张起来,今天的青玦太过反常,又是生气,又是要哭,简直令他手足无措。他想用手去擦干他的眼泪,却在看到自己满手的鲜血时停在半空。
怎么能让阿玦沾上这样肮脏的血。
青玦却忽然拉住他的手,亲吻他手心处的伤口,神情虔诚。
他形状优美的唇瓣微张,说出了严卿梦寐以求的那句话:“你还不明白吗?我对你的心是一样的。”
“我的心每时每刻都被你占有,你却要在我面前毁了它吗?”
“傻子,我也喜欢你。我不在乎你是人是魔,只要你是贺兰严卿。懂吗?”
严卿傻傻地摇头,然后又飞快点头。
靠近青玦时无时无刻不叫嚣的炽烈欲望消失了,代之以心内的一片柔软,好像一片焦灼的土地上,突然就绽放了一朵花。
青玦忽然正色道:“严卿,你造下的杀戮太多,魔气浸润太深,由魔变回人是很难的,但也不是没有方法,只是要承受剜肉削骨般的痛苦,你愿意为我一试吗?”
“愿意。”他忙不迭地点头,只要能和青玦在一起,这些痛苦又算什么。
由魔返人,要将经脉全部打断,将融入血肉的魔气一点点驱逐出去,那种感觉,就如同被巨石一寸寸碾平了血肉。
这种痛苦,岂是剜肉削骨可以形容。他变回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一切都要重新开始,断裂又几度重塑的经脉格外脆弱,稍稍运行真气,都会痛得犹如万蚁噬心。
但严卿却甘之如饴。从此以后,他重获新生。
“阿玦,做我的道侣吧。”他终于可以对青玦说出这句话。
第51章
吴沁仓皇地离开别墅,向停车场的方向跑去。他这辈子也没有这样狼狈过,但那可是魔皇,以他一人之力,绝对抵抗不了。刻有传送阵的符咒指被他放在了车上,他必须立刻离开。
“你早猜到了吧?”方谦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他猛得转过身,正对上方谦的审视。
不,应该说是贺兰玦。
“你在说什么?”吴沁背靠在车上,放在身后的手偷偷拿出引雷符,约定暗号的法术已经催发,魔皇在这里的消息不消片刻就会传达给所有身在琛海的道士。
可自己,能撑到那个时候吗?
“明人不说暗话。”方谦嗤笑了一声,原本漆黑的双瞳一下子转为诡异的红色,黑色的魔力从他身体里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一下子把他整个人压在车门上动弹不得,周围的空间都开始跟着扭曲。
这才是魔皇,他之前见过的魔物在贺兰玦的面前,连小喽喽都算不上。
“玉清始青,真符告盟,推迁二炁,混一……成真,氤氲变化,吼电迅霆,闻呼即至,速发阳声…”吴沁艰难地念着咒语。
天色骤变,风云涌动,只听一声巨响,一道蛇形白光自云层而下,瞬间劈在贺兰玦身上,空气中一下子弥漫着羽毛烧焦的臭味。
怎么回事?吴沁吃惊地看着被雷劈中的魔皇,自己明明连咒语都没有念完。
“师兄,发什么呆,还不快跑哇!!”一声大喊把吴沁从惊讶中拉了回来,躲在车后的竟然是尹安。
师弟怎么会在这里?
但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一道雷是劈不死魔皇的,最多只能拖延他一会,吴沁一咬牙,打开车门,拿过符纸,飞快地催动,传送阵立刻出现在了车顶。
“把手给我!”这是小型传送阵,一次传送两个人有些困难,但眼下已经顾不得这些了。
“诶!”尹安把手伸了过来,但已经太迟了。
就这么片刻的工夫,烧遍贺兰玦的天火已经熄灭,魔皇的脸色阴沉,显然十分震怒,纤长而苍白的手指按在尹安的头顶上。
“我本来只想删掉你的记忆的。”他说,属于方谦的那张脸开始变化,“看来你今天要把命留在这里了。”
尹安的身形僵硬,忽然挣开了吴沁的手。
吴沁永远也忘不了尹安这一刻的神情。他眼里含着泪,脸上却带着笑:“师兄,你走吧。帮我和师父说对不起……”
传送阵的光芒包裹住吴沁,在视野消失的最后一刻,他看到一道黑色的火焰从魔皇的手心飞出,迅速席卷了尹安全身,他那平常最为聒噪的小师弟,竟然一声不吭地承受着冥火焚身的痛苦,在静默中化为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