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么做自然有我理由,但现在这个关头,你是想听我聊我的作案动机,还是赶紧去救你的心上人?再不去,可就晚了。”
棠小野愤愤瞪了她一眼,“你知道他们在哪?”
“走,我带你去。”
***
夜晚的云岚镇寂静得诡异,那么多人出没在街道上,竟然静悄悄没有一点声响,只能偷偷用眼神和彼此交流。
“远慈臭和尚不喜欢听见人声,所以所有进入内城的人都不敢说话。”花子小声解释道。
棠小野跟着她走过了几个转角,越绕越晕乎,正想质问她到底知不知道容榉在哪,天空中一片翅膀呼扇之声,一群大鸟落地,长出手脚脑袋,变成了黑色的纸片人。
花子脸色一变:“完了,远慈似乎发现有外人闯入,派他们下来巡逻。”
棠小野躲在黑暗中观察了一会,拾起一块石头朝着远方抛了出去,石头坠地的声音引得纸片人们上前查看。
“这些纸片人没有眼睛,只能凭借声音辨识……没事的,我们继续走,不要被鸟儿看到,也不要发出声音。”她此时必须比任何一个时候都镇静,大人在等着她!
二人藏身于街道檐底的阴影小心前行,果然没有引起纸片人们的注意。
谁知某片屋檐断了个角,路灯漏下的光一下照亮了二人的身影。
一群发现目标的黑色大鸟呼啸着,从四面八方飞来,朝二人俯冲而下。
避无可避。
千钧一发之际,几道剑光闪过。
清光碧影中,留下一地黑色尸体。
鸟尸落在地上,化作黑色的纸片,无火自燃,化为灰烬。
棠小野抬眼一看,挥剑的人竟是容榉。
容榉从半空中翩然落下,剑身化为玉笛,被他收起。他望着她,悄悄松了一口气,“我就知道是你。”
***
从见面之时,容榉就对这位远慈上人存了疑心。
远慈转身之际,僧袍上飘落下一根红色绒毛。那根猫毛,容榉再熟悉不过——这世上只有寒蛰猫妖拥有那么一身亮如烈焰的红毛。
可是远慈上人偏偏一口咬定从未见过什么猫妖。
至于丹炉中蠢蠢欲动的青冥剑,他只不过让玉笛化作柳叶,飘到丹炉边接近剑灵,轻而易举就从剑灵口中听到了当年事件的真相。
容榉心中澄如明镜,面上佯装不知,继续陪着这位远慈上人,想看看他接下来还有什么把戏。
一刻钟前,远慈忽然察觉到什么似的,停住了脚步,说是有人闯入,于是一挥手把鸟儿变成了纸片人派去巡逻。
容榉直觉闯入的人极有可能是棠小野,他借口“帮忙寻找入侵者”,一拱手告别了远慈,及时赶上了棠小野被众鸟围殴的一幕。
棠小野迫不及待地把远慈的真面目告诉他,他笑着说:“我都知道了。”
她依旧震惊,“为何远慈上人会做出如此残忍之事?”
容榉徐徐解释道:“堕入魔道的神灵往往会镇压不住体内的邪气,轻则失去神智、重则落得个肉身焚毁、神魂俱灭的下场。远慈利用青冥剑压制邪气,说白了,只是为了逃过一死。”
这让棠小野更觉奇怪,“好端端一尊河神,为何会堕入魔道?”
容榉还未回答,另一个人的脚步声在小巷中响起。
一个黑色身影从夜色中走来,那张横眉冷竖的面孔,不是远慈又是谁。
远慈皮笑肉不笑地望着棠小野说:“你这问题与其问他一个后辈,倒不如直接问我。”
***
多年前,身为沅江河神的远慈上人,对待妖怪杀伐果断、手段狠辣,猎杀过的妖物头骨摆满了整个河神府,谁想却因滥杀之名受到了上界的训诫。
滥杀?他不明白自己以雷霆手段还世间一个海晏河清,何错之有?
多年来一片苦心却换来的不仅是训诫之罚,任期一满他还要被重新打入轮回,来世重新做人、重新修炼。
他这一世一步步从凡人修道成仙,再成为河神,其中多少艰辛曲折,他如何能咽下这口气?
天道不公,一念成魔。
云岚镇的邪气并非来自什么青冥剑,堕入魔道的远慈上人,才是邪气本身。
神灵的躯壳和魔道的邪气无法相融,不出意外,他很快会被邪气吞没,失去神明的身份,变成其他形态的邪祟流窜于人间。
偏偏这个时候,青冥剑出现了。
于是,才有了云岚镇后面的故事。
花子目不转睛地望着黑袍和尚的表情,“你告诉我们这些,就不怕……”
远慈上人嚣张地大笑起来,“你们以为进了我的地盘,还能活着出去?三界六畜,我唯独没杀过神,今天迫不及待要试一试了。”
话音一落,他挥手扬起一道白光,光芒笼罩着众人。
棠小野觉得这道白光有几分眼熟,猛然察觉这是神域的传送门。
远慈的神域里,乍一看是一片静谧安详的草地,天空湛蓝,云朵洁白,野花随风轻摆。
神域中只有容榉、棠小野和花子三人,远慈把自己藏了起来。
谁曾想花子落地后一个不注意,被草地上巨蟒一样飞出的藤蔓勒住脚踝拖走。
一声凄厉的惨叫后,草地上再也没有她的身影。
容榉急忙揽住小野腰身,避开另一条藤蔓,一点足掠起,漂浮在半空。
“进入别人的神域意味着进入一个被人随意操纵的世界,这里一草一木都有对方的意志,十分凶险。”她耳边传来他的叮嘱。
她再望向身下那片碧绿静谧的草地时,只觉得处处藏着杀机。
哪怕二人浮在空中,远慈也不打算放过他们。
头顶上日光一炫,棠小野还没反应过来,千万条透明的钢丝织成一张网,从天空朝二人罩了下来。
容榉揽着她腾挪闪躲,一不注意,墨黑的发丝被钢丝削去一段——这些钢丝削铁如泥,简直是杀人于无形的利器。
如此躲避始终不是办法。
幽光一转,容榉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剑。
这柄剑和从前她见惯的玉笛变幻成的剑不一样,剑身上镂着古朴清雅的花纹。
“这是青冥剑。”他说罢,扬手斩断一片钢丝,空气里传来金属碎裂的声音。
棠小野尚且不明他是怎么把青冥剑搞到手的,但这把剑的出现,果然引起了远慈的注意。
远慈的真身出现在空气中,他目光一顿后,意识到上当,“你怎么可能驾驭青冥剑,想骗我?”他一挥手,召唤出无数黑色的大鸟朝容榉袭来。
容榉一手揽着怀中女子,另一手剑光清亮,足尖在黑鸟背上轻轻一点,借力跃起,一下子欺近了身,挥剑朝远慈砍下。
远慈没想到他如此矫捷迅速,但这是他的神域,他不可能在自己的神域里被别人打败!
所以他没有闪躲,一伸手,捏住了青冥剑的锋刃。
远慈的猜测是正确的,这的确不是真正的青冥剑——这是容榉玉笛的变幻罢了。
但他还是晚了一步,剑只是个幌子。
容榉松手放开了剑,一记白光从他掌心升起,准确无误地砸向远慈面门。
熟悉的白光,又是传送门。
原来,容榉深知在别人神域中不可能取胜,索性以牙还牙,诱出远慈真身,再把远慈拖进自己的神域。
但这一次,他没有给远慈反应的时间。
跌入容榉神域的远慈刚明白对方意图,一座巨石直接从天而降呼在他光亮的后脑勺上。
空气中响起骨头碎裂的声音,他好不容易站稳了身子,黑色的邪气从他后脑的伤口溢出,喷薄汹涌,几乎要吞噬他整副的肉身。
刚才巨石砸的那一下,伤到了他真元。
不行,他不能再留在这里恋战,他必须立马吸取青冥剑的灵气,否则这副神灵的身躯将会被邪气吞没。
容榉自然也不愿远慈死在自己神域中,炫目的白光翛然急转,两人神域同时收回。
众人从神域中跌出来,不偏不倚落在供奉青冥剑的丹炉前。
炉下柴薪燃烧,青冥剑依旧悬在炉中。
方才消失的花子浑身是血,跌落在一旁。
远慈想也不想,冲上前伸手靠近了剑体。
纯净的灵气顺着他指尖流入身体,渐渐愈合了他后脑勺上的裂痕。
棠小野飞出一鞭缠上香炉一角,想把炉子拽走,却不想炉火顺着鞭尾烧了过来。
她的爱鞭,瞬间被火焰吞没。
她求救地望了一眼容榉。
他手中玉笛一旋,化作长剑直指苍穹,天空随之响起雷声,冷风卷着沙尘吹来,是下雨的前奏。
“你,竟能呼风唤雨?”远慈诧异地抬起头来。
容榉不语,倾盆而落的大雨瞬间笼罩大地,银白色的水珠落在砖石上高高溅起,丹炉的火焰在一片雨花中被浇灭。
失去了焰火压制的青冥剑不再受远慈掌控,径自飞出,在雨水中划过一道清亮的弧线,落入了容榉的手里。
远慈望着他手中的青冥剑,愣了愣,随即大笑,说:“你完了。没有人能承受这种级别的神器,你只会被它反噬,死得比我还要惨。”
果然,容榉握住剑后,露出了痛苦的神色,青绿色的剑气逼迫得他不得不单膝跪倒在地上。
“你若不放手,我们都会死在这。”远慈试探着走近容榉,“来,把剑放回丹炉里,把雨停下,我放你们出去。你带着猫妖回到外面的世界,继续做你的河神,就当一切没发生过。”
容榉没有回答,他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吃力地以剑撑起大半个身体,双肩微微颤抖着,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大人……”棠小野害怕起来。
她知道远慈的话不假,若是持剑者没有驾驭青冥剑的能力,反而会被青冥剑所挟持,甚至反噬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空气中风向一转,雨停了,风声消匿。
远慈以为对方听信了自己的话,嘴角闪过一抹窃笑。
一颗水滴沿着容榉额前的长发落在地上,在石砖上荡起一小圈水波。
“比起相信你,我更相信这把剑。”容榉重新抬起头,眼底一片清明。他身上散发着银白色柔和的光,那光芒一点点包裹住青冥剑。
青冥剑竟然驯服了!它认同了容榉作为新的主人!
远慈难以置信地瞪直了眼,这超出了他的想象,但他已经来不及阻止。
青冥剑“刷”地朝他一指,他刚刚吸取的灵气被重新抽离出躯壳。
他露出绝望的表情,体内的邪气失去镇压,一瞬之间,从头到脚吞没了他。
花子忽然激动爬起身,大吼了一声“老和尚你还不能死”,朝远慈扑了过来。
太晚了。
随着一声巨响,远慈整个人像吹破的气球一般炸裂开来,血肉横飞,落得花子一脸都是。
远慈残暴灰暗的一生,就这么结束了。
不,还没有结束。
灰色的邪气缠绕、凝聚成一只凶恶的蛟龙形态,嘶吼着,从残破的躯壳里飞出,企图冲破重围,向结界外的人间逃去。
容榉将青冥剑笔直插-入大地,剑身盛放出来的光芒绽开一个圆形屏障,阻隔了魔蛟逃跑的去路。
棠小野明白,比起一剑斩杀这条邪气化身的魔蛟,容榉更想将其净化。
哪怕远慈作恶多端,毕竟也曾是沅江的河神。
容榉他心里,到底还是温柔的。
魔蛟在光芒中翻腾挣扎,终不得出,痛苦咆哮。
最后它放弃了突破容榉设下的屏障,挥舞着尖锐的利爪,转头朝离得最近的棠小野飞去。
容榉见势不妙,当机立断拔出青冥剑,收起了净化的光芒,朝着魔蛟挥出一记杀招式。
剑光亮得人睁不开眼,朦胧中棠小野感觉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自己手背上。
刺目的亮光渐渐暗淡下来,众人发现被剑气击中的不仅是魔蛟,还有另外一个身影。
花子对着那个身影唤了一声“寒蛰”。
原来,寒蛰先前被远慈抓走,一直囚禁在丹炉里,青冥剑离开丹炉的时候他就醒了过来。
谁曾想,一醒来就撞上魔蛟扑杀棠小野的场景。
寒蛰想也不想,先一步飞身护在棠小野身前,硬生生挡住了魔蛟这一爪。
魔蛟被青冥剑的剑气重创,随着一声哀鸣,化作灰烬如烟消散,无影无踪。
寒蛰捂着胸口,鲜血止不住地从嘴里涌出来。
容榉收起了剑,眼底闪过一丝诧异。
棠小野望着护在自己身前的猫妖说不出话来,他温热的血一滴一滴落在她身上。
她知道,他快要死了。
然而,他却笑了,笑意天真而清澈:“我一直都想唤醒你前世的记忆,把你找回来,但好像来不及了……我本就该死,只是,死前能再见你一面,真好。”
她明知他心中所想的是另外一人,还是忍不住感动,一滴热泪不由自主顺着眼角滑落。
鬼使神差的,她竟然扶住了他,唤了一声“韩郎”。
寒蛰听到那声熟悉的称呼,惊喜地望着她。
你果然还是记得我的,虽然只有一滴眼泪,和一声“韩郎”。
他喜悦而满足地闭上了眼。
容榉默默站在一旁,眸光微动,若有所思。
第七十九章
冷气呼呼地从空调里扫出来,亮黄色的柠檬片浮在汽水里,一个个气泡从杯底争先恐后往上冒,破裂绽开清凉的甜意。
棠小野咽下一大口汽水,略一酝酿,豪迈地对着众人打了一个长长的嗝。
菜头放下杯子,小短腿轻轻一蹦跳上桌,叉着腰,不甘示弱地回敬了一个更长的嗝。
裁判大莲一掐表,宣布本轮打嗝比赛的获胜方为王菜头。
菜头兴冲冲地接过二丙呈上来的蘸满墨的毛笔,棠小野愿赌服输把小脸伸过来,由着他在自己鼻子下画了两撇小胡子。
小童子们在一旁看得窃窃偷笑。
她也知道这种打赌很幼稚,但除了和菜头、童子们疯玩,她也想不出别的打发时间办法。
容榉出门了,她一颗心惴惴不安地跳动着,总害怕着什么……
***
距离云岚镇事件结束已经过去了七天。
容榉重新修复了云岚镇的结界,身受重伤的寒蛰则被抓了回来。他还原成猫身,囚禁在一个热带鱼缸大小的玻璃樽里。
兴许是惦记着这只猫妖对她有过救命之恩,容榉在樽里种了一棵云梦草——这棵草来自容榉的神域。
红□□儿温顺地睡在云梦草叶底下。
寒蛰犯下种种命案,永远地失去了自由之身。容榉将他囚禁在玻璃樽里,用云梦草给他造出了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梦境。
梦里一切都是千年前沅江城的模样,时间定格在棠家大小姐出嫁前的一年——彼时春风花草香,郎情妾意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