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始至终她都没有听见脚步声和轮椅的声音,所以萧钰是怎么上来的?那一瞬她猜到了,却不敢相信,直到回头看见,萧钰艰难爬上最后一层台阶,拖着双腿进入亭下,她无法抑制的再度崩溃了。
“你怎么能,你怎么能……”
怎么能为了追她,一个人爬上百层台阶?!
他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接着她看见萧钰从怀里取出一双木屐,正是她落下的那双。
他说:“音音,没受伤吧?你先把鞋穿上。”
萧妙磬兀的放声哭出来,平生头一次这般无法自控,整个人都失态了。
她跌跌撞撞扑向萧钰,连滚带爬扑进他怀里,死死抱住他哭道:“你这是做什么,身体都不要了吗?高阳氏女还没来,你就要把自己的腿全磨坏不成?我们明明带了暗哨的啊,为什么不让他们喊我下去……”
“钰哥哥,是我不对,我不该乱发脾气,我不会再那样了。适才在湖畔我和你说的话,你就当我没说过好不好,我、我……”
“孤当真了。”萧钰开口。
萧妙磬颤了一下。
萧钰抱住她,看她埋在自己怀里流泪,一颗心既疼,又在见到她安好时奇迹般的放平下去。
是他执意要自己爬上来的,他惹恼音音,自当亲自来哄。只是见她这般心疼他,甚至让他忘记她说的话,萧钰心里百感交集。
他必须把话说清楚。
“音音,你没有不对,相反不对的人是我。”
“方才与你说的那些,非我本意。其实,我对你……”
“王上!”偏在这时,暗哨的声音响起,同时响起的还有他们快速爬上台阶的脚步声。
萧钰眉心微皱,只得回头。
只见暗哨们一齐上来,呼道:“王上、公主,刚刚接到消息,高阳氏已抵达建业宫!”
萧妙磬浑然一怔,旋即大喜,忙对萧钰说:“钰哥哥我们快回去,高阳氏女终于来了!”
等了许久终于等到,说不定过了今天,萧钰就能站起来了,没有什么事比这更要紧!
萧钰也心中极喜,坐在轮椅上这么多年,他多想站起来啊。
更何况这是音音一直以来的夙愿,若能圆满,该是多美好之事。
一时间萧钰心生无限希望,却又隐隐害怕一切并不能顺利。
他保持住稳然姿态,答萧妙磬:“好,我们这就回去。”
他从旁拿过那双木屐,又见她双足侧面红红的,那是从脚底延伸上来的红色,不由心疼。
他一只手轻搭在萧妙磬足侧,想将她的小脚捧起来,为她穿鞋。
萧妙磬怔了下,面飞红霞,忙把脚缩回去,蚊声呢喃:“脏……”
染上酡红的娇颜,与犹未干涸的泪痕混在一起,让此刻的萧妙磬宛如沾露绽放的山茶花,娇美纯然,教人怜惜。
她自己从萧钰手里拿过木屐,自己穿上。
暗哨们同时推来轮椅,扶萧钰坐上去。
经过刚才的爬行,萧钰衣衫凌乱,沾了不少脏污,虽仍不改他天人之姿,可让萧妙磬看着却只有心疼愧疚。
“走吧。”她说。
一行人很快回到建业宫。
随即,萧钰和萧妙磬去换了衣服,令乳娘把萧织带下去,然后接见那位高阳氏少女。
少女皮肤比常人要黑,看起来像长时间曝晒所致。她身量纤小,个头矮,五官长相并不出众,属于放在人群里定会被淹没的那种。
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看似普通的贫家少女,会是身怀绝世毒术的高阳氏后人。
少女操着一口巴蜀乡音,向两人行礼。
“小女高阳氏阿姣,见过越王与扶风公主。”
阿姣,这名字让萧妙磬有那么丁点耳熟,应是曾见过、但不熟识的某人,也叫“姣”。
因解毒事关重大,萧妙磬和萧钰不敢轻信于人,故先考教阿姣有关高阳氏的信息。
阿姣对答如流,俨然是亲身经历。
两人这才放心。
巴蜀乡音有些难懂,好在萧钰的暗哨们已和阿姣沟通过萧钰的情况。
阿姣再为萧钰号脉,并查看了萧钰的血。
“真是相思黄泉。”阿姣说。
她迎着萧妙磬紧张期待的眼神,道:“小女可解此毒。”
此言出,萧妙磬激动的几乎要当堂落泪。
她抱住萧钰的手臂,“钰哥哥,太好了,太好了……”
萧钰何尝不激动万分?他拍拍萧妙磬的手,向阿姣道:“有劳。”接着便命人为阿姣接风洗尘,带她下榻整理。
他告诉阿姣:“为孤解毒期间,有何要求尽管提。”
阿姣道:“小女不敢居功,先等小女配出解药再说。”
见她这般谦逊得体,萧妙磬对阿姣感激之余,又生好感。
随后阿姣向萧钰要了几名医女,辅助她配制解药。
按阿姣的意思,相思黄泉并非只有一个配方,且毒.药在萧钰体内存在许久,内中成分多少会有变化,必须对症下药。
她并未休息,直接配药熬药去了。
萧妙磬因遍识草药,跟着同去,在阿姣配药的全过程中,心情越发激动,只觉度日如年。
萧钰留在明玉殿,嘱咐随从们先莫宣扬此事。
若让小甘氏、银瓶她们知晓他能重新站起,然回头不幸解毒失败,岂不是给了她们希望,又将她们打落绝望深渊,她们该有多伤心?
还是等尘埃落定再说。
待到夜深时分,阿姣将药熬好。
萧妙磬亲自确认所有成分均没问题,方将汤药端到萧钰面前。
萧钰一饮而尽。
萧妙磬的心扑通扑通跳起来。
阿姣说:“此药的配方,小女已写下,王上照配方服用,不出一月,毒素可清,不过切记要好好休息。”
萧妙磬谢过阿姣,对萧钰道:“钰哥哥早些睡吧,我也回朝熹殿去,小织我带走。”
如此,阿姣退下。萧妙磬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抱着萧织,带上乳娘,回朝熹殿。
她一路上都在拍着萧织,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变得十分絮叨。
“小织,你大哥很快就能站起来了,不知道他站起来,会不会更加风华夺人。”
“高阳氏说还要一个月时间,好漫长。小织一个月后不知会长多大,我阿娘说,到那时,小织该会爬了。”
絮叨一路,萧妙磬回到朝熹殿,又被袁婕找上。
袁婕又是来追问,袁繇今天有没有吃败仗的。
萧妙磬心情好,陪着她说了好一会儿话,之后又哄了一阵萧织,方才入寝。
躺在床上,她还激动的难以入眠,硬是耗到子夜时分,才睡着。
可谁料,就在三更时,萧钰的暗哨匆匆忙忙寻到萧妙磬卧房,顾不上男女之别,在纱帐外将萧妙磬喊醒。
萧妙磬忙披上衣服钻出纱帐,听得暗哨惶急道:“王上情况不对,公主快去看看!”
萧妙磬猛地回过神来,顿时清醒的不能再清醒,“高阳氏呢?”
“她鬼鬼祟祟,欲逃出建业宫!被弟兄们抓到,正在看押!”
萧妙磬心里咯噔一声,外衫都不穿了,蹬上木屐便慌忙赶去明玉殿。
冲进殿中,闯入萧钰寝房,萧妙磬一看他的样子便心惊,娇颜血色全然褪去。
他满头盗汗,虚汗爬满一张脸,延伸到锁骨和半敞的胸膛。
他的胸膛在不规律的、强烈的起伏,仿佛体内有一股毒辣的力量,要炸破他躯体。
萧钰神色痛苦极了,隐忍着,却还是无法压抑从喉中溢出的痛苦呻.吟。
更让萧妙磬心惊的是他的面色和唇色,面色是不正常的红,唇更是红的要滴血。
萧钰瞧见她来,眉头紧蹙,强笑道:“音音……”
“钰哥哥。”她忙握住萧钰的手,这滚烫的温度让她再度大惊。
“这是怎么回事?”
萧钰艰难道:“很热……”宛如要爆炸,且痛苦的好比凌迟。
后半句他不敢说,怕吓到萧妙磬。
萧妙磬又惊又骇,完全不敢相信会这样。再思及刚才暗哨说,阿姣鬼鬼祟祟要逃出建业宫……
她心里产生一道恐怖猜想,她忙教殿中侍从照顾好萧钰,转身去寻阿姣。
冲入阿姣被关押之处,萧妙磬面色冷厉,一把揪起坐在椅子上的阿姣,逼视她道:“你给钰哥哥喝的,究竟是什么?!”
第51章做他的良药
阿姣只在萧妙磬忽然闯入时愣了一下,萧妙磬的骤然发狠,亦令她露出怯意。
然则这点怯意只存在须臾,就变成满目恨意,阿姣道:“药都是好药,公主不是检查过吗?小女全程被公主盯着,可做不得手脚。”
萧妙磬将她揪得更近,“你给我说清楚!”
阿姣得意的一笑,眼底恨意浓的像是陈年墨汁,无比漆黑,“药确实是好药,可惜按照那种配比混在一起就不好了,不但无法解毒,还会毒上加毒。”
“你……!”
萧妙磬心中大震,气急之下,一个巴掌劈在阿姣脸上。
这样的萧妙磬是暗哨们从未见过的,随她而来的暗哨皆惊讶不已,同时愤怒的逼视阿姣。
事情已再清楚不过,他们都被此女骗了。
她怕是处心积虑设计与暗哨们的相遇,令他们将她带回建业宫,她趁机给王上下毒!
她眼底那股浓烈恨意骗不得人,她恨透了王上!
萧妙磬一掌劈完,掌心火辣辣的痛亦没能降低她心中的怒火和焦灼。她顾不上追究阿姣的真面目,怒声说道:“给钰哥哥解毒!否则我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阿姣捂着红肿的脸,在萧妙磬的怒火下,有些骇然。她忍住恐惧,冷笑道:“听说过五石散吗?我配出的药,与五石散差不多,却比那还厉害!公主也别觉得没识破我是多么丢脸的事,我这一手可都是同高阳氏之人学的,别说公主你,就是你们的医女不都没发现吗?至于怎么解毒,呵呵……我绝不会告诉你的!”
她连“小女”都不再说了,直接自称“我”。萧妙磬喘过几口气,平息了一下,退后两步,对暗哨们道:“严刑逼供,我要她把能吐的,全吐出来。”
说罢,离去。
奔跑着赶回明玉殿,此时,殿中随从已召了几名经验老道的医者前来,给萧钰查看。
萧妙磬跑进来时,她衣冠不整、头发披散的模样,让医者们皆心中一惊,慌忙低下头不敢直视。
萧妙磬哪还顾得这些,当下只问:“钰哥哥怎么样?”
几名医者又查看半晌,互相沟通了会儿,向萧钰和萧妙磬道:“王上所中非毒,而是用各种草药以不适当的配比,达到阴毒效果,并引发王上体内的奇毒大肆发作。因奇毒已被封于王上经络之中,无法散出,故而导致浑身剧痛无比。这些草药的效果则类似五石散,不断发热,引发盗汗体虚、恍惚精神,极是猛烈,更胜五石散。”
萧妙磬已跪在床头,紧紧握住萧钰的手,他手中过分的滚烫让她震惊而揪心。
“有什么办法化解?”
医者们再度交换目光,道:“王上经络中的奇毒,反倒不是严重的,只是过于痛苦,需彻夜忍耐。真正要命的是那些草药!其实可按五石散解法来解,可王上却……”
萧妙磬明白什么,心沉到谷底。
这一刻甚至想折返至阿姣面前,亲手杀了她!
大邺名士中,有部分人钟爱服用五石散,概因服用五石散后,能令皮肤变白,行走时更有飘逸登仙之感。
然而服用五石散后,人会发热,正是需要不断行走和吃冷饭,才能散热,否则便要出人命。
行走……萧钰无法行走!
这些药又比五石散还要猛烈!
那阿姣好狠的心!
“音音……”得知这样的处境,体内又无比痛苦,萧钰却依旧勾唇,显出些笑意,用安抚的口吻道,“我吓到音音了……”
萧妙磬嘤咛:“钰哥哥,你会没事的……”她再问医者:“钰哥哥无法行走,还有什么办法能散去体内的热量?”
医者们显然也被难到了,他们忙翻阅起萧钰这些年的医案,低低讨论,直到良久之后方道:“有个办法,或可一试……但也只是一试,卑职等不敢保证什么。”
萧妙磬险些要迁怒他们,不敢保证,那养你们何用?她忍住了,听医者说下去。
“这些草药毕竟不是五石散,再综合王上体质来看,可试试由外部降温,就好比人发高热时,用浸了冷水的毛巾敷额,以达到散热功效。只是以王上现在的情形,局部散热定是不能……”
也就是说,要让萧钰浑身贴上湿冷之物,方有可能散热。
“卑职们之所以说此法或可一试,是因想不出合适的湿冷之物,不论是用冰块还是将被褥打湿,皆是过于湿冷,唯恐过犹不及……”
萧妙磬沉默下来,没人知道她这片刻在想什么。
只能看见她愁容满面,却又忽然平静下来,有着宁和而淡然的坚决。
“我想到该怎么办了。”
她松开萧钰的手,起身走出去。
萧钰忽的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几乎是猛地一使劲,抬起上身,吼道:“音音,你去做什么!”
没有听到萧妙磬的回答,萧钰一只手不由紧紧攥住身下的床单,面沉如水。
而萧妙磬走到前殿,对侍从们说:“去接冰水来,多备几桶。”吩咐罢才回到萧钰身边。
他仍撑着上身,不顾体内猖獗的灼烧和凌迟般的痛,死死盯着萧妙磬。
“音音,你想做什么?”
萧妙磬没有回答他,直到有侍从提着一桶冰水进来。
只见萧妙磬接过,纤细双臂猛地举起水桶,冰冷刺骨的水浇了她满身!
“音音!!”萧钰只觉这一刻有看不见的巨手将他掼倒在地,那力道狠得排山倒海,更是仿若撕开他胸腔,将他的心脏紧紧抠住,疯狂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