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着哭着,一张干净的帕子被递到跟前。
萧银瓶一怔,视线顺着持帕子那只白皙的手,直抵萧妙磬的面庞。
“银瓶,你说的没错,我也怕。”萧妙磬语调里含着一缕鼓励,“所以我们才要尽自己所能帮助钰哥哥,不能把所有压力都压在他一人身上。”
若换作往常的萧银瓶,绝不会接萧妙磬的帕子,还会嗤萧妙磬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但经历这一遭变故,萧银瓶一直以来的想法开始颠覆,心里更隐隐认识到从前的自己和萧妙磬相比很可笑。
她仍是不服气的,便没好气接过帕子,也没道谢,嘴里说着:“可是我要怎么帮大哥,我又不像你一样敢上战场,我就是去了也是拖后腿的。虽然我书法写的比你好!但好像没什么用……”
萧妙磬道:“也许哪日你的书法就帮到钰哥哥了,即便不能,只要不给钰哥哥添麻烦就是好的。”
“照你这么说,我都不能去找大哥把我嫁给吴纪了!”萧银瓶不甘,“吴纪胳膊断了,生活不便,谁来照料他啊!”
萧妙磬想了想,说:“这种事无法着急,你要是真认准了吴少将军,便耐心多一些。要是一直这样任性着急,就算嫁给他,怕也忍受不了那样的生活太久。”
“你……”
听萧妙磬这般设想她,萧银瓶有些生气。可偏偏萧妙磬说的都在理,萧银瓶连反驳的理由都找不出。
她气鼓鼓将帕子还给萧妙磬,说了句:“我知道了,不用你来教育我!”
萧妙磬面不改色,“那就去与吴少将军和敏晶打个招呼,我们回宫吧。”
接下来的几天,萧妙磬重复着同样的轨迹。
去吴家诵经超度,读医书和练习功夫,陪萧钰一起带萧织。
两人没空的时候,就把萧织送到小甘氏的梦海阁,由小甘氏带着。
偶尔萧妙磬累了或是心情低落,便让袁婕在旁弹琵琶,听会儿琵琶能稍微好些。
萧妙磬还替萧钰分担了些事务,便是为那些牺牲的舞姬们监造牌位,迎入忠烈祠。待萧绎和甘夫人发丧后,萧钰会来忠烈祠为这些舞姬亲自超度。
至于活下来的那个舞姬,萧妙磬按照萧钰承诺的,给她在建业置办了宅子,每月下发丰厚抚恤荣养。
就这么忙碌着,直到第七七四十九天——萧绎和甘夫人停灵的最后一天。
萧钰已同道士们为父母诵经超度四十八天,待今日最后一天做完,便出殡下葬。
这天放晴了,建业宫里的雪开始渐渐融化,仿佛预示一场新生。
萧钰坐在灵堂下的蒲团上,身边是上清观里德高望重的道长们,他们齐齐诵经。
萧妙磬在外远远看着他,怀里抱着大了一圈的萧织。
“小织,等明天你父母便要离开了,你再多看他们几眼吧。”
甄夫人也在萧妙磬身边,她这些日子也帮忙照料萧织。看着小小的团子,甄夫人总恍然忆起初为人母的那段时光。
那时候她的丈夫灵帝已经死了,她一个人孤独的哺育他们的女儿。
“甄夫人!亭主!”忽然有宫中的侍从找过来。
两人望去,侍从在两人面前行了个礼说:“天子御奉官到了,携诏书而来,请主公去宫门接旨。”
萧妙磬回头看了萧钰一眼,“不行,钰哥哥在为伯父伯母诵经,半途而废是为大忌。”
她招了乳娘过来,把萧织交给乳娘,让其带萧织去明玉殿。
“阿娘,我们先去吧,其余人当也都会去的。”
母女俩这便去往宫门处,萧妙磬远远就看见洛阳来的人。
除了主副两名御奉官外,还带了不下二十名宫中内侍,各个锦衣玉冠,气场十足。
萧妙磬下意识觉得这阵仗过大了,不对劲儿。
很快其他人也到了,做主的小甘氏领着妾室和庶出子女们,跪地接旨。
随着御奉官念出诏书内容,萧妙磬心中吃了一惊。
这竟是一纸封王诏书!
诏书中言,越侯萧绎护国有功,治封地有方,名在当世,功在千秋。一朝崩殂,天子悲痛,故加封越王,令其子萧钰承袭。
因萧绎除了越侯的爵位外,还是朝廷敕封的镇东将军,领扬州牧,故此均由萧钰继承。此外还有无数金银封赏,皆送至建业宫。
大邺名存实亡,诸侯们子承父业只要向天子上表一封即可,无需理会天子答不答应。可眼下天子亲自派人送来诏书,以体恤之名加封萧氏,这做法令萧妙磬不能不生疑。
天子如今是章诏手里的傀儡,其行动多半是章诏授意,章诏能有这么好心?
小甘氏正要接下诏书,御奉官却将诏书往后一抽,教小甘氏接了个空。
小甘氏面色一变。
御奉官拍拍衣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对上小甘氏的目光,傲然笑道:“陛下有令,此诏贵重,当由萧钰亲自来接。”
萧妙磬心里一沉,听小甘氏道:“今日乃夫君与姐姐停灵最后一日,予珀在为他二人诵经超度,不便赶来宫门接旨。还望大人回禀陛下,请陛下谅解。”
御奉官听罢眼睛一眯,沉默下来,就在小甘氏以为事情要结束时,御奉官蓦然喝道:“大胆!尔等眼中还有无陛下?!”
萧家众人纷纷脸色一白,唯萧妙磬眼中光晕变深。
“陛下为萧绎将军之死悲痛不已,亲自下诏加封,更赐下无数赏赐!”御奉官说着就指了指身后,数十辆拉着各种金银器物的车马,“可尔等却推三阻四,打着孝道的名义不忠不悌,简直是视陛下为无物!猖狂至此,其心可诛!”
“陛下有令,此诏书必当由萧钰亲自来听,必三跪九拜接诏!尔等若不遵圣意,陛下便撤了萧钰一切官职爵位,并召天下诸侯共起兵讨伐之!”
章、诏!
萧妙磬眼中瞬间划过雪亮的恨意。
亲自听诏,三跪九拜接诏……
谁人不知萧钰双腿不便,无法行跪地之礼!?
她就知道章诏没安好心,拿着纸封王的诏书,实则羞辱萧钰,往他伤口上撒盐!
她看向御奉官带来的二十多名内侍。
就说怎么这么大阵仗,这明摆着是章诏派来嘲笑萧绎战败而死,嘲笑萧钰残疾,教萧绎与甘夫人在天之灵不得安宁!
这时萧令致的声音响起,她没忍住,腔调带着怨恨的颤抖。
“大人明知道……我大哥不能跪……!”
御奉官从鼻孔发出耀武扬威的哼气声,“陛下面前岂容你借口连天?!”
“这究竟是陛下的意思还是章诏的意思,你们自己清楚。”距离萧妙磬不远的萧麟,也愤愤说了句。
御奉官越发颐指气使道:“看来尔等是不想请萧钰亲自过来了,既然如此——”
他向带来的内侍们下令:“去!上萧家灵堂,请萧钰来听诏!”
萧家众人颜色大变,小甘氏直起身抓住御奉官的下摆,“大人这是做什么?安能惊扰灵堂之地?!”
御奉官一脚踹开小甘氏,小甘氏胸口挨了一击,喉头一甜,险些滑上口血。
萧令致接住小甘氏,气得眼睛红了,“你们欺人太甚!”
丰氏和王氏连滚带爬到小甘氏左右,“姐姐没事吧?”
她们怨恨的视线刺向御奉官等人,夫君和女君尸骨未寒,这些人焉能如此羞辱萧家?!
内侍们开始行动,齐刷刷往灵堂方向跑。
他们从萧家众人身旁路过,萧麟气不过,将一人按倒在地。
“杀千刀的阉狗,谁给你们的胆子辱我父母兄长?!”
那内侍连踹几下,眼看要踹开萧麟,萧麒也来帮忙,反将那内侍再度按倒。
“反了!反了!”御奉官暴跳如雷,“既然如此,拔刀!都给我拔刀!”
一听那“刀”字,萧麒萧麟气势瞬间矮了一截,萧银瓶吓得捂住嘴,小甘氏等人亦发抖起来。
可谁也没想到,萧妙磬就在这时忽然站起身,手中百珑出鞘,照着离他最近的内侍就是一剑!
只听内侍闷哼一声,鲜血飞溅,整个人栽倒在地,所有人霎时惊得忘却呼吸!
“你……”直到御奉官大瞪着眼,不能置信的指着萧妙磬哼出这一音节。
下一刻萧令致暴起,夺了旁边一个内侍的佩刀,朝着内侍脸上砍去!
场面就这么失控了。
怒到极致的萧家人一个个的站起来。
萧麒和萧麟对着内侍拳打脚踢,甚至像小狼一样的撕咬起对方,边打边骂“阉狗”。
萧令致疯了般的持刀乱砍,眼里的怒火和阴暗让内侍们心惊胆战。
小甘氏喊来了侍从抵御御奉官一行,就连最胆小的萧银瓶都从赐给萧家的金银宝器里,拿起个花瓶,往内侍身上砸。
“你们……反了!真是反了!当心天子一怒,让江东付之一炬!”
御奉官跳脚大喊,他真没想到萧家人竟如此反骨,如此性烈!
他们不敢招惹出人命,更被萧家人这气势逼得生了胆怯。
御奉官两股战战,忽然又一内侍被砍倒在他面前。他吓得往后退去,依旧没有避免被喷了一身血。一抬眼就看见执着百珑的萧妙磬,两丸黑色的眼眸里是明晃晃的坚决。
“章玄擎,他是个什么东西?!”
听见萧妙磬此言尽是恨意,御奉官浑身一抖。
“玄擎”乃章诏的字,连姓带字骂人,是当世最不留情面的恶语。
这女子竟是恨极了章诏?
萧妙磬当然恨章诏,恨他在交州给钰哥哥使绊子,恨他杀害了她三个血脉相连的姐姐,恨他将齐氏王朝当作棋子,更恨他侮辱萧绎和萧钰!
一个心狠手辣只会玩阴招的东西,也敢矫天子诏,迫钰哥哥给他下跪?!
“章玄擎名为大邺臣,实为大邺贼!你们不忠不义,为虎作伥,反助逆贼,都是些什么奴颜婢膝之辈!”
“你……!”御奉官如被踩到痛脚,脸皮胀红,气急败坏吼道,“章诏乃陛下亲自封赏的蓟王!你敢对蓟王恶言相向,本官必将此事禀明陛下,降罪江东!”
——“那得看汝等能不能活着回去!”
萧钰的声音蓦然响起,带着磅礴气势,铺天而至。
所有人都因这声音停下动作,下一刻齐齐朝身后看去,只见萧钰稳坐轮椅,由侍从推行而来,身侧两排共五十多名侍卫手持刀剑迅速上前,将御奉官与内侍一行左右围住,剑拔弩张。
“大哥……”萧令致手里还提着刀,萧钰的到来仿佛张开一把大伞,遮住了他们头顶的风雨,她几欲落泪。
反观御奉官一行,彻底失了气势,在萧钰面前仿佛蝼蚁般,甚至双腿发抖站不住。
御奉官强撑着最后一点胆量说:“不愧是萧家如今的掌舵人,好大的排面,竟敢威胁替天子传诏的御奉官……”
萧钰理也不理他,就仿佛对方只是无关紧要的杂碎。他目光落在萧妙磬身上,掩住眼底因她身染鲜血而流露出的情绪,道:“音音,替我将诏书拿来。”
萧妙磬持着百珑逼近御奉官,御奉官心下一寒,不受控制的就被萧妙磬拿走了诏书。
萧妙磬走到萧钰身侧,将诏书给他。
诏书上不慎沾到血迹。
萧钰看了眼诏书,将之放下,向御奉官冷冷道:“诏书我已接下,回去禀告陛下,皇恩浩荡,钰没齿难忘。”
御奉官打了个寒颤。
“至于汝等。”萧钰声如钟磬,气势如雷鸣,扬袖朝北面一指。
“半个时辰内,滚出孤的江东!否则,杀无赦!”
第39章拧成一股绳
仿如雷霆至,所到之处片甲不留。
明明身居轮椅,却比最厉害的将军还要令人闻风丧胆,御奉官一行不禁吓得颜色尽失。
他们完全失去了气势,甚至被那“半个时辰”的言语惊得浑身冷汗,恨不得现在就冲上渡江的船。
他们几乎是落荒而逃,像是仓皇保命的老鼠,跑了几步听见那两名受伤倒地内侍的呻.吟求救声,才反应过来把伤者也带走。
旭日高升,初融的雪带来乍暖还寒的冷意,折射出耀眼晨光。
晨光照在萧钰身上,一袭雪白丧服好似有了温度。他脸色缓和下来,望向家人们,这一刻的他看起来就像是撑天的顶梁柱,那般的教人安心。
不单是萧令致忍不住落泪,其他人亦都眼睛红了。
“予珀。”
“主公。”
“大哥。”
一家人聚到萧钰身边来,围着他,以他为中心。
萧钰望着这一张张脸,心里翻腾起许多种滋味,密密麻麻的,令他亦觉得眼眶发热。
他视线先落在小甘氏身上,抚了抚小甘氏的手,“让母亲受苦了。”
小甘氏噙泪摇摇头,唇角是笑着的。她抽了下鼻子,忙抬起袖子抿去眼角泪痕。
“两位庶母也受惊了,不必再担忧。日后有我在,必不使人欺负到你们头上去。”萧钰向丰氏和王氏说罢,视线到了甄夫人脸上,与甄夫人短暂交换了目光,便看向萧令致和萧银瓶。
萧令致已丢弃手中的刀,她身上有些狼狈,肩头的衣衫褶皱。萧钰抬手细心帮萧令致理平肩头,双手拢过萧令致和萧银瓶,道:“你们很勇敢。”
萧银瓶鼻子一抽,蓦地哭了出来,伏在萧钰腿上嚎啕。
刚才她怒到极致,见家人们都奋起,她恍然想到父亲在世时教育他们兄弟姐妹说,萧家子女当以大局为重,当刚烈不惧死。
那一刻胆小的她不知怎么就壮起胆子,举起花瓶往那些内侍身上砸。现在萧钰来了,她反倒产生后怕,平生头一次大胆带来的后遗症就这么爆发了。
“还有你们,也很勇敢,是我萧家男儿。”萧钰一手拍着萧银瓶的背,目光看向萧麒和萧麟。
两个男孩发髻散乱,满身与人打架的痕迹,两眼红红,如两只狼崽。平日里不着调的他们,此番爆发出的狠性和护短,让萧钰欣慰不已。
“待父亲母亲出殡,一切回归正轨,你们便来随我做事。”
二人点头答是,萧银瓶抹着眼泪抬起身,看向一旁的萧妙磬。
萧钰也看向她。
萧妙磬已经收回了百珑,所有人都是一袭素白,唯有她身上喷溅了不少鲜血,染得红红白白,触目惊心。
gu903();“音音。”萧钰唤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