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妙磬红唇嘟了嘟,“我觉得这很难。”
“那我也要和她谈谈,努力潜移默化。”萧钰拍拍萧妙磬的头,“不能再让你受母亲的委屈了,音音。”
萧妙磬没说话,以笑容回应了萧钰。
他收回手,替萧妙磬绑好斗篷的系带,“睡一会儿吧。”
“嗯。”
两个人靠着身后的土坡,静静的歇着。
劳累一天,困意很快就上来。萧妙磬的眼皮耷拉下来,视野里如霜的月色在摇荡,漫天都是大大小小的星辉。
别说,今天晚上的星星还挺多、挺亮。
那些战死的人,大概变成了星星,在天上远远的守护他们吧……
夜风徐徐,像是梦乡的召唤,令萧妙磬很快陷入睡眠。在睡得恍惚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好像歪倒在了萧钰肩头,因着身体本能的寻求温暖,她抱住萧钰的手臂,身子贴着他。
他好像僵了一下,把手臂抽出来了。她迷迷糊糊的不想失去这份温暖,对于他抽走手臂的行为感到不满,咕哝了一声。可接着好像整个身子都被他抱住,他抽走的那只手绕到了她身后,揽着她。
萧妙磬觉得暖和了,迷迷瞪瞪埋在萧钰怀里,像依附着一个暖炉一样。
萧钰是被萧妙磬这无意识的动作弄醒的,他也睡得迷糊,见萧妙磬冷,才将她连人带斗篷揽进怀里。
他也有些冷,抱着萧妙磬,也和抱着暖炉一样。
天光乍破,对于时刻绷着一根弦的萧钰而言,当即就能醒来。
一睁眼,就看到怀中毛茸茸的小脑袋。身体的知觉也快速的告诉萧钰,怀里的萧妙磬正抱着他,脸贴在他身上,他甚至能感觉到她唇瓣翕动时带来的轻轻触觉。
不由得身体一僵,心里产生一道尴尬困窘的滋味,昨晚真是睡迷糊了。但想着萧妙磬到底没受冻,这才是最重要的。
眼眸低垂,落在萧妙磬身上。她还未醒,略有凌乱的发丝间露出一阕光洁的额头,被拂晓染作金红色。萧钰能看到她的睫毛,长长的、根根纤细,带着恰到好处的卷曲弧度,被初生的朝阳洒上一层金色的薄屑。
明明他们身处困局,明明他肩上承担无数压力,可此刻奇异的是,看着萧妙磬,他的压力、孤苦和隐忍,都像是被蒙上一层软软的金色。
思及昨夜她温宁而坚定的话语,萧钰心里一道念头无比坚决。
父亲已然时日无多,添音的身世怕也即将大白。
无论将来她想以什么身份活下去,他都护她到底。
不为权利和霸业,只为她给了他所行之路上,唯一的温暖。
第34章共同的江东
随着黎明到来,萧钰唤萧妙磬醒来。
萧妙磬醒了,揉着惺忪的眼睛,不好意思的脱离萧钰的怀抱,连忙起身。
这么睡一夜实在是腰酸腿麻,萧妙磬站起来后简单的活动了一下,揉了揉腿,就赶紧和萧钰一起去召唤将士们。
将士们经过两个时辰的休息,精神都好了一些。大家继续急行军,向着长江方向。
这后面的路上,他们遇到过几波追击。
除了徐州牧派来的轻骑兵外,还有别的诸侯率军趁火打劫。
每次境况都十分凶险,要不是萧钰随机应变、水来土掩,顺手做下几个迷惑敌人的局,将士们都不敢想自己会死成什么样。
终于,离江畔只剩下不到五里路,战船在等着接应,偏在这时,又一队徐州牧派的轻骑兵杀过来了。
大家不由精神紧绷。
这个时候要是和轻骑兵对上,离江畔太近,很容易被逼到还来不及上船就全军覆没。可要是继续逃跑,怕也会上船上到一半时,轻骑兵追到岸边。
怎么看都不能所有人都上船渡江,除非留下足够的人在这里挡着。
那便是以命相换。
“予珀……”萧绎唤了萧钰,让他来安排。
这些天的奔逃、劳累,还有战败的打击,加重了萧绎的恶毒之症。现在萧绎无时无刻不在腹痛,眩晕而无力,骑在马上都还要分出一手捂着肚子。
萧钰看了萧绎一眼,“父亲别急。”他点了一队人马,包含吴琪和几个将领在内,“你们带人护着父亲先行渡江,我留在这里拖延时间。”
萧绎面上一震,“予珀!”
吴琪也失声:“长公子!”
长公子贵重,是他们江东军将之魂。他留在这里殿后太危险,万一和她父亲吴均一样……吴琪忙道:“长公子和亭主同主公先走,我等大不了就是一死,万没有让长公子留下的道理!”
“是啊,长公子您快走,我们不怕死!”
“对,我们不怕死!”
一道道声音响起,先是将领,然后是普通的士卒,接着连负责喂马和做饭的伙头兵都纷纷呼喊起来。
他们死不要紧,江东可以没有他们,但不能没有长公子。
长公子在,江东在。他们即便死了,家眷遗孀也还能在长公子的庇护下继续安稳活下去,不是吗?
看着这些人逐渐坚定的眼神,就像是被雪水洗亮的,像是被压在石头下的小草坚韧的冒尖,萧妙磬忽然觉得眼眶有些酸热。
她对上萧钰的目光,从他眼底看到同样的神色。
他兢兢业业打理江东,即使双腿不便亦与普通将士们共存亡,换得他们的信任、他们的牺牲和托付,值了。
“你们去吧,听我的命令,先送父亲走。”萧钰斩钉截铁,“留下五百人,我来想办法拖延时间,尽我最大能力护大家全身而退。”
他说罢,转眸向萧妙磬,“音音,你也走。”
“长公子,我愿意留下随您一同御敌!”
“我也愿意!”
“我留下!”
“俺也留下,拼了!”
一个接一个的士卒喊出来,站出来。长公子始终不放弃他们,士为知己者死,他们无惧死亡!
时间紧迫,来不及多说了,吴琪等将领们终是听了萧钰的命令,护着萧绎赶去江边。
吴琪想拉上萧妙磬,但萧妙磬却不为所动。
“我不会走的。”萧妙磬定定说道,眼睛看着萧钰。
她昨晚就说过了,不论发生什么,她都要和萧钰一起面对。让她抛下双腿不便的萧钰自己逃跑,不可能。
萧绎他们走了,这里只剩下五百名士卒。远处追兵的马蹄声渐渐变大,很快就要赶到这里了,萧钰在快速的思索该如何用最小的牺牲换取最大的战果。
却就在这时,他看见从士卒们中间走出十几个女子。
他微怔,这十几个女子是军中的舞姬,这两天也随着他们奔逃。她们被同是女子的吴琪护着,原本二十多人折损一半。方才她们可以随着吴琪和萧绎一起离开的……
“为何不走?”萧钰不由问出。
舞姬们已是灰头土脸,可任谁都能看出来,她们身上散发出一种决然的亮烈。
“我们不走,长公子,请让我们留在这里拖住敌人,请您带各位将士们走吧!”
萧钰吃了一惊,萧妙磬同样吃了一惊。
一路上一直没说话的袁婕,这会儿也从士卒们中间走出,一身红衣艳烈如血。
有士卒道:“娘们胡闹!你们能拖什么敌人?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为首的舞姬明眸湛湛,“我们可以的!我们别的不会,但我们可以跳舞。就在这里跳,让敌军看着,你说他们会有什么反应?”
“你们、你们这是去送死——”
“难道你们留下不是送死吗?是死我们姐妹十几个,还是死你们这么多人?!”
舞姬说着流出泪水,面目却更加坚决如铁,她转身向萧钰道:“我们都是在战乱中失去亲人的孤女,承蒙长公子收留,有口饭吃,有容身之地,亦不必像烟花女子那样以身侍人。此番江东兵力大减,多保住一个是一个,也该是我们姐妹报答长公子的时候了!”
“你们这些娘们……”
“别说了,都快走,再晚就来不及了!”她用尽了满腔力气吼道,“江东不只是你们的江东,也是我们的,是我们共同的江东!”
萧妙磬心间猛地震荡,这一瞬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牵住萧钰的袖子,含泪用目光询问他。她看见萧钰的眼眶同样泛红,眼底既有着被拥戴和信任的欣慰,也有着对这些人的敬佩。
他唇角微牵,牵出一道苦笑:“虽然我不愿你们如此,但此法的确可行……”且牺牲最小。
袁婕也开口了,她走到萧钰近前,说道:“既然是跳舞,妾随她们一起迎敌。”
萧妙磬不由倒吸一口气,“颂姬……”
“亭主与长公子快走吧,妾能脱身,说不定还能带两个姐妹回去。”
萧妙磬想说什么,终是没说。她紧紧牵着萧钰袖口,听见他沉而有力的承诺:
“你们若生,我荣养你们到老;若死,牌位入忠烈祠,我亲自为你们超度。”
“还有你,袁婕,活着回来,我与你父亲袁繇终将交手。来日我必拼尽全力活捉了他,把他交给你处置。”
袁婕展露笑颜,笑得好不开怀,连连抚手,“好、好!长公子,这可是您亲口说的,妾可都记住了,等着您来日兑现承诺!”
“出口之诺,必守一生。”
袁婕笑得张狂恣意,眼泪都要落下了。就在一滴泪滑至眼角时,她止了笑容,红裙一扬,转身朝敌军过来的方向走去,俨然成为了舞姬们的领头者。
“走吧,姐妹们,这将是我们这辈子跳得最难忘的一场舞。”
“是。”她们跟上了袁婕。
十几道身影,凌乱的发丝和衣衫被风吹起,年轻而秀美的脸孔迎着风,宛如是去赴一场盛宴,就这样一步步的走远。
“长公子,保重。”
“亭主,再会。”
望着她们的背影,萧妙磬落下泪来,一只手攥紧萧钰的袖子,另一只手在袖口下死死捏着百珑的剑柄,捏得那么用力。
“音音,我们走吧。”
“嗯。”
很多年后,萧妙磬想起这一天时,眼前舞姬们离去那一幕依旧清晰如初。
一个个纤弱的身躯,铮铮铁骨,那是江东子弟的气节。
她有问过袁婕,可不可以把她们在战场上跳得那支舞跳给她看。
可袁婕刚一翘袖折颈,就停下摇头。
彼时孤注一掷的傲骨和壮烈,过去了,就再也跳不出来了。
……
舞姬们真的拖了很长时间。
直到萧钰和萧妙磬带着五百士卒上了渡江的战船,敌军也没有追过来。
萧钰命令载着五百士卒的战船起航,只留下两条船,并自己和萧妙磬这条,总共三条船等待接应。
萧妙磬不知道袁婕是否真的能脱身,更不知道舞姬们能回来几个。
就这么等着,终于,视野中出现一抹红色,那是袁婕。
萧妙磬不由扒在甲板上探出身,远方袁婕与另一名舞姬各自策马,飞奔而来,袁婕背后还带着一个舞姬。
总共回来三人。
两个舞姬都是袁婕救下的,她们在阵前狂肆舞蹈,让没见过这等阵势的敌军呆滞良久。
待敌军们反应过来朝她们射箭时,这些弱女子如失了翅膀的蝴蝶,一个个倒下。唯有袁婕借着烟雾球干掉两名骑兵,将离她最近的一个舞姬丢上马背,自己亦一跃上马,顺手抓了另一名舞姬放在身后。
此刻骑兵就追赶在她们身后,不断朝她们射箭。
只听箭矢入肉的声音,袁婕身后的舞姬惨叫一声,俨然是中箭了。
袁婕喝道:“抓紧我!”
可抱着她腰的那双手却渐渐松开。
“我不行了,不能拖累袁姐姐……谢谢你救我……”
随着最后几个字散开,身后空了,留下坠马的声音。
与袁婕并驾齐驱的那名舞姬哭了出来。
“不许停!”袁婕吼了她一声,随即拔.出匕首,狠狠捅在马股上。
一骑绝尘,那舞姬只愣了一下,便也含泪拔下簪子学了袁婕,策马追赶上去。
“颂姬!”萧妙磬在船上呼喊。
袁婕和舞姬冲到江边,袁婕霎时一手拍在马背上,整个人腾空而起,踏过另一名舞姬座下的马背,将那舞姬从马上带下来。紧接着一掌拍在舞姬背上,灌注所有内力在掌,内力化作暗劲将舞姬推向战船!
送走舞姬,身后一箭射来,袁婕低身一躲,如蚱蜢般一头扎进江水之中。
船上的士卒们一把接下舞姬,岸边一轮箭矢射来。萧钰手中不断飞出暗器,只一瞬间,他的几名暗哨也出现在甲板,同他一起将这一轮箭矢扫落江中。
萧妙磬快速从士卒们手中把舞姬接过来,塞进船舱。士卒们随即支起盾牌,将整个甲板围了一圈,护住萧钰和萧妙磬。
萧妙磬视线始终梭巡在船周的江面,试图看到袁婕的身影。
忽的江面发出噗嗤一声,水花飞溅中,袁婕自船尾下的水面冒出头来。
“快接应!”萧妙磬立刻发令。
几个士卒在同袍的掩护下,将袁婕拉上了船。
萧妙磬忙脱下斗篷,给袁婕披上,急促道:“进船舱休息。”她旋即向萧钰呼道:“钰哥哥!”
“众军听令,撤!”
随着萧钰一声令下,三条战船快速驶离江岸。一轮又一轮箭矢射来,很快便射不到战船。
终于彻底安全了。
萧妙磬松了口气,将士们松了口气,萧钰更是一颗心终于安定。
萧妙磬过来推着他进了船舱,船舱里,袁婕靠在角落,已经累得睡过去了。另一名舞姬在用手擦眼泪,当看见萧钰和萧妙磬进来时,她含泪笑着唤了声:“长公子、亭主……”
“辛苦你们了。”萧钰低低的声音,饱含对她们的钦佩和认可,“你们皆是我江东的英雄。”
舞姬闻言,忍不住泪流得更厉害,捂住嘴低低哭出声。
许久之后,战船停在了长江南岸。
他们回来了。
虽然救回了萧绎和吴琪他们,但此番埋骨在徐州的将士太多太多。这样惨痛的败仗和惨烈的损失,犹如厚厚的乌云压在头顶,让人沉重的难以喘息。
gu903();自从萧家在江东站稳脚跟起,再没吃过这么大的败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