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无怀未答话,毕竟无论他说什么,在她听来都是无忌的童言,谁会与一个小娃娃较真‘男女有别’。
容絮迟疑地伸手触在他手边,确定他未躲开,才小心翼翼将他小手握在掌中。
她低声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年纪尚小,养不好你?所以不愿与我亲昵?”
风无怀道:“不是。”
“那你今日为何时时防备我?”
风无怀迎看她切切的目光,这会儿近身谛视下,他才看清她眼中未敛的伤色。
他酌量地道了句:“只是未适应。”
容絮听言,悬着的心缓缓落下来,总算安下心来。
她紧了紧手掌,将他小手包裹在掌中,满足地扬起了唇角,微微一笑:“既然睡不着,就陪我说说话吧,你不愿开口便不开口,当做听故事也好。”
风无怀没拒绝,正要坐下来,她忽然伸出两手叉在他腋下,将他抱起来放在身前。
“坐在我怀里好些。”她道:“我可以帮你挡风。”
风无怀犹豫了半会儿,心想:反正睡意已无,不如就听听打发时间。便安静地坐在她怀中。
容絮抬头眺望高空圆月,清眸流转淡淡水色,凭添几分寂冷。
她娓娓道:“我出生时父母尚在,他们为救苍生而亡,而我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被苍辛和舅舅带大。只因我父亲是凡人,我在族人眼中从小就是个异类。他们见我羽毛短,便称我是只不详的凤凰,还说我体内流淌着的是卑劣的凡人血液。”
她苦笑道:“凤帝是我祖父,却从未真正接纳过我。舅舅说因我面容与母亲有几分相像,凤帝见到我便会想起我母亲,心生悲痛,所以只好对我冷漠与我疏离。舅舅劝我多体谅祖父,曾经我也的确这么做的。幼时我被旁人欺负,凤帝多半只会训斥我,我会将他的训话记在心里,不去争强好胜,不与他人计较。”
“可渐渐长大,我越发觉得他是真心不喜欢我。我有个表姐,她不大喜欢我,处处刁难奚落我。起初,我会跑去凤帝那儿诉苦,希望他能帮我,哪怕只是一句简单的安抚,我就原谅表姐的所作所为。可是每次,凤帝却反来安抚她……呵!堂堂凤帝,耳清目明,却只看得见她假惺惺的眼泪,看不见我心底淌的血。”
她缓了两口气,字句都苦涩地咬在口中。
静默半会儿,她继续道:“许久之前,我就不再去凤帝那求助。我也深知,整座丹穴山,除了舅舅和苍辛,无人真心待我。往后再被族人欺负,我便躲在房里蒙着被子哭,或是躲进山洞里哭,有时还会跑去山林里。最后我才醒悟,哭是最懦弱又徒劳的办法!”
容絮略显激动地攥了攥拳,又接道:“纵使我哭得如何伤心欲绝,他们对我的态度仍然一成不变,凤帝看我的眼神也不会和善一分。于他而言,我是母亲犯下大错的铁证,更是凤凰族的耻辱,令他一辈子蒙羞。”
容絮沉默下来,将怀中之人抱紧了些,仿佛要从他身上取暖般,可她的体温分明比他高。
风无怀在她怀中不挣不动,默然等她继续开口。
忽而,他听到轻微的吸鼻声,接着她清了清喉咙。
这是......哭了?
容絮的确情绪上涌,遂歇了歇,压下眼中几欲破眶而出的泪。
她眨眨眼,破涕一笑:“我其实也想通了,这辈子有舅舅和苍辛疼爱我就足矣。直到半年前,在这洞中,见一颗蛋孤零零躺在池底……”
想到那日之事,恍觉就在昨日。
她眉眼阴郁顿扫而光,扬起灿灿笑颜:“我将你带回去,起初只是想验证自己能否孵蛋。可当你食我血而渐渐长大,我便迫不及待想孵你出来。见到破壳而出的你,惊讶之余,油然生出股想将你纳在翼下,为你护好一方安生之所的情绪。”
“你还小,我说的这些你许是不大明白。”容絮幽幽地一唤:“池玉……”
他低低回了声:“恩。”
她略显紧张地搓了搓他的手,半试探地说道:“你若不嫌弃我年纪尚轻,往后与我一起生活可好?你不愿与我母子相称,我们也可姐弟相待。将来难免磕磕碰碰,但我定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
“你......可愿意?”她声音很轻,如履薄冰一般,生怕听到他的拒绝。
风无怀明知不该应下这荒唐的请求,却偏偏被她的惺惺言语所蛊惑,心软了一次,淡淡应道:“恩。”
容絮欣喜不已,抱着他开心地左摇右摆,却觉不够,再低头连连亲在他发上耳旁。
风无怀的耳朵霎时像被火烤过似的红。
他十分想反悔......这只小凤凰怎就这么喜欢亲他!
***
容絮在山洞养了五天的娃,而风无怀在第五日做了个决定。
清晨饱腹之后,他不经意说到自己曾在这洞中池底待了许久,听闻一些路过的精怪提及玉波峰内封有奇宝。
在容絮好奇的目光下,他借机将伏灵镯被天帝囚于玉波峰的事道了出来。
风无怀状若无意地说:“你昨日不是说以往遇到危险时,没有称手的兵器吗?听那些精怪称那伏灵镯的封印只需仙力便能破除,你若与他契约,便捡到件宝了。”
见容絮默不吭声,他又道:“你是担心那镯子曾是魔帝之物,会被他人不齿?如此,你与那些不敢前来的神仙有何区别?”
容絮却是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你今日的话有些多呐!好似很关心那只镯子。”
风无怀哼了声:“你不想要便作罢,我只是听他们说那镯子本是神器,却囚于此山十万年,无人问津,甚为可怜。”
容絮有些为难道:“我并不担心伏灵镯曾是魔帝之物而不敢与之契约,只是……他曾跟随魔帝许久吧?又怎会屈身与我这等不知名的凤凰契约。”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风无怀挑眉道:“兴许他今时今日渴求自由,随便谁都愿意呢?”
容絮考虑良久,心想闲着无事,不如与他一道出去找找镯子,若真能契约个神器,倒也不是坏事。
耗费大半天,在风无怀各般不动声色的暗示下,容絮终于找到了伏灵镯被囚之处。
容絮本以为伏灵镯跟随魔帝许久,定是养成了心高气傲的性子。
却不想他话不多说,单刀直入地要她解开封印,与她契约。
容絮着实被他这急不可待的样子吓一跳,心中暗忖:这仙镯看来真是憋坏了,只想随便找个人将自己救出来。
她并未急着解开封印,而是含蓄地让伏灵多做考虑。毕竟一旦契约,除非她亲自解除,否则伏灵此生便只能留在她身边为她所用。
伏灵以为她在婉拒,忙道:“无需再考虑!我与仙子甚有缘份,此时不契约,更待何时。仙子莫要嫌弃我啊!”
说着,伏灵快速瞄了眼她身旁的魔帝,见他赞同地点了点头,便越发激动,声泪俱下哭诉这十万年的辛酸史。
他煞有其事地抹泪:“如今无人愿收我,怕是永生永世不得再见天日咯!”
容絮耳根子软素来软,三言两语就被说得动容,没再推拒。
解除封印并不难,只需容絮一滴掌心血,再结契约印即可。
天帝封印伏灵原本就只是略作惩罚,他以为会有仙家慕名寻来此处收下伏灵镯,哪里料到魔帝死后,再无仙家肯驻足玉波峰半步。
久而久之,便无人记得玉波峰上封了件神器。
如今更无几人晓得,伏灵镯是一件既能伏妖降魔,又能诛仙除邪的稀世宝物。
不消片刻,契约结成。
伏灵镯戴在容絮手腕的一刹那,一阵阵地力量由手镯顿时涌入腕间。如推波逐浪般层层递进,充斥周身,再运行于四肢百骸,贯通经络穴位。
伏灵镯的灵力瞬间蓄积在她体内,可她统共不过三千年的修为,如何能悉数将其吸纳。
容絮内丹吸收的速度逐渐跟不上灵力汇涌体内的速度,筋骨血管就要承受不住,又胀又痛。
渐渐,她的丹田似火烙般滚烫,身体也随之灼热如火烧,仿佛全身血液都在沸腾。
心脏跳得又快又重,似要冲破胸腔。
“唔……好烫,好热啊!!”容絮难受地哼吟扭动,足下飞云已经散不成形。
风无怀默然立于她身前,观察她的情况。直到她着实忍受不住,痛喊出声,他才暗中施法,手掌凝结一颗水蓝色的冰球。
眼见她摇摇欲坠,他猛然抬手将冰球朝她腹部推去,冰球瞬间打入她丹田位置。
冰袭火,淬炼成水,通达全身,灼烧感即刻缓解。
容絮顷刻神清气爽,不由叹息出声,大呼两口热气。
流窜在她体内的灵力被丹田之处的冰球引导,缓缓汇集于内丹,直至吸收无遗。
容絮顿觉内丹充盈磅礴之力,急需释放。她下意识变作凤凰真身,仰头朝高空旋转着飞去。
风无怀抬头眺望,骄阳下,一只凤凰正飞舞盘旋。
只见凤羽赤亮如火,鲜艳闪耀,紫红的尾翎拖起长长绚丽的紫光。
她说自己是丹穴山最不起眼的短毛凤凰,却不想她的真身此刻是这等光彩夺目。
忽而,容絮仰起优美长颈,振翅猛地一拍,方圆数里云雾骤散。竟有道凤凰虚影从她身上窜出,宛若逐电之速,直冲云霄,往九重天荡去。
凤鸣高亢,悦耳悠扬,嘹彻天际。
容絮近乎耗尽力量,扑腾了几下翅膀,全身倏然放松下来,意识渐渐模糊。
她双眼一闭,从高空坠落。
风无怀刹那幻作成人身形,朝她急速飞去,将已恢复人身的容絮接在怀中。
待落在一棵粗壮的柏树上,他抱着容絮坐在树枝上,手掌覆在她丹田,探查她的身子。
伏灵从镯中飘出来,惶惶道:“属下并不知她修为甚浅,方才力量未能及时收敛。”
片刻,风无怀收手,说道:“你的力量误打误撞将她筋骨重塑,她如今的修为已不可同日而语。”
“如此神奇?!”竟然没有撕裂她的筋骨,反倒增益。
风无怀却不意外:“她的血能将我复活,此事倒也不算神奇,只是她法力修为皆不足,你的力量暂还不能为她所用。”
伏灵点了点,忽疑道:“凤凰涅槃才有重生之力,却不曾听过凤凰的血也有复活生灵的奇效。即便是天界的仙药,也无法复活主上吧!世间怎会有这等赛过仙丹妙药的奇血?”
风无怀看着怀中沉睡的人,她脸颊嫣红好似三月的灼灼桃花。
他忽开口:“三界独有一物可凝魂聚魄,又可生肌活骨,新生肉身。”
“如此奇效?”伏灵好奇不已:“是何物?”
风无怀缓缓道:“幽冥地界的幽冥河底——封印恶鬼邪灵的鬼草无忧。”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暮亭,咔嘣的营养液(o^^o)
第七章
两日后。
回到丹穴山的赤殷和苍辛,踏着焰焰余晖,火急火燎地找来了玉波峰。
在山洞见到容絮平安无事,两人吊在嗓子眼的心才缓缓归位,大松一口气。
容絮满心欢喜地将孵出男娃之事与他们详说一番。
赤殷甚是惊讶,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瞥了眼坐在草席上的男娃,转而沉下脸瞪向容絮。
容絮暗叫不妙……朝对面的苍辛挤眉弄眼地求救。
苍辛耸耸肩,递给她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看谁都没用!”赤殷这次铁了心要教训她:“怪我平日里把你惯坏了,你就这等没有防备之心,不知外面危险!倘若这几日你遇到凶恶的妖兽,我今日兴许得去它们的肚子里找你!”
容絮嘻嘻打趣说:“妖兽胃口好,估计舅舅只能找到我的碎骨头,肉早就被消化……”
“你还顶嘴!!”赤殷严厉打断她的话,俊秀的脸被她气得要冒烟。
容絮吓得脖子一缩,哪里敢再吭声,乖巧地低着脑袋听他声色俱厉地训了许久。
最后实在听不下去,容絮硬挤出几滴眼泪悬在眼眶,要坠不坠地。
她抬头,泪眼婆娑地咬唇:“舅舅……我当真错了,可舅舅若不惯着我,这世上还有谁愿意惯着我。”
说罢,她复低下头,可怜兮兮地一边执袖抹泪,一边委屈抽泣。
莫说苍辛被她出神入化的演技折服,就连一直坐在草席上的风无怀也几乎误以为她当真被训得心伤落泪。
可有一人显然信了她……
赤殷无奈长长一叹,所有的怒火顷刻熄灭在她眼泪中。
他上前将她拥在怀中,像小时候安抚她那般,轻轻拍她的背。
罢了罢了,只要她安然无恙便好。
接受完批评,容絮将脸一抹,便问他们该如何把孵出来的娃娃带回丹穴山。
“你非得带他回去?”赤殷反问的语气听起来不大赞同。
因为风无怀的身份不明,赤殷并不希望容絮将他带回丹穴山一同生活。
他身上既无仙气也无妖气,瞧着像个凡人,可凡人又怎可能在蛋中被孵化?
赤殷施法也辨不出他真身是什么,这如何不令他们警惕。
赤殷坐在草席上,眼带探究地打量被容絮抱在怀中的男娃,问了他几个问题。
风无怀眨着迷茫的大眼,一问三不知。不知自己是仙是妖,不知为何会在池中,更不知父母是谁。
容絮见赤殷拧着眉,神色有些严肃,便问:“是不是赤夕瑶回去将我孵蛋的事告诉了凤帝,所以舅舅担心凤帝会猜出池玉便是她所说的那颗黑蛋所孵,遂会将他赶出丹穴山?”
赤殷却是摇头:“她什么都没说,恐怕都不曾记得来过这里。”
“啊?”容絮不知所云地看着他。
一旁的苍辛接过话来:“赤夕瑶好似疯了,整个人神志不清,甚至连自己爹娘都分不清。”
说着,又嘲笑道:“虽说不知缘由,但她往常总刁难你,如今竟敢伙同旁人暗地里对你下狠手,终是落个恶有恶报的下场,也算还了业障。”
赤殷侧身,将他一瞪:“莫要给容絮灌输些恶念。”
苍辛悻悻然止了话。
容絮一头雾水地扫看二人:“究竟什么事?我怎么听不明白呀!”
“具体如何我们也不大清楚。”赤殷道:“今日我与苍辛回到山中,只见你大舅母正发愁地哄着夕瑶。夕瑶忽笑忽惊、忽愣忽惧,时不时缩成一团哆嗦不已。我便问她发生了何事,她唉声叹气,也是不知,只说夕瑶前几日外出过一次,回来就成了那副疯疯傻傻的痴呆样。”
容絮听完,不由想到自己被打晕后,那似梦非梦之事。
假使自己果真被一位素未谋面的仙家所救,那位仙家应当与赤夕瑶他们发生了什么事。
在场唯一清楚容絮晕倒后发生何事的,只有风无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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