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朝夕相对了几十年,这世上,恐怕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太傅,自然也就清楚,怎么样把一件对她不利的事情,说得对她有利。
那几个崽子,想通过太傅来整她,光凭现在的手段,还远远不够。
——她知道太傅喜欢那几个孩子,所以从来不说他们的坏话,相反的,她说的全是那几个孩子的优点。
这几十年相处的光景,让她明白,取得太傅的信任,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只有两人所持观念类似,对方才能听进去她说的话,否则,就会抓着她说教个不停,毕竟为人师长,习惯了如此。
果然,太傅的重点已经完全被她给带偏了。
太傅光是想想都受不了,心疼得要命:“他们就是太过乖巧听话,可怜见儿的。”
“是啊。”大周氏说道,“所以,我特意去煲了汤,想要贿赂他们一下,让他们可千万不要和我一般见识。”
“哪里的话。”太傅拍了拍她的手背,“他们都是好孩子。”
大周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笑了笑,继续哄着太傅:“可不是?简直和烟儿小时候一模一样,乖巧懂事,心地也好,只是,不太喜欢说话。”
想到幼年时的女儿,太傅心里又是一阵酸涩。
他欠女儿太多了!当年她和自己赌气,要回碧波郡的外婆家。谁知道,竟然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
到现在,太傅都还记得,从马车里发现那具毁容的尸体时,那种绝望的心情。那具女尸不光身型与她极为相似,手、脸,尽数被毁,他根本无心辨认,当场吐了血,再也没敢看第二眼。
找到柏秋以后,他也想过,如果当初鼓起勇气,找仵作仔细验过,或者,下葬前掀开棺木再瞧一眼,情况会不会有所不同?
可是,没有如果。
好在上天弥补了他,给了他几个这么优秀的外孙儿,以后,他再也不用体会那样的煎熬了。
思及此,又想到在那段最艰难的时光里,全是大周氏陪着他。她嫁过来这么多年,耐心操持家里,即使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也毫无怨言。
现在,她越是对几个孩子好,太傅就越是觉得亏欠她。
“多相处相处,熟悉了,话就多了。”太傅以为是几个孩子不想理她,才让她觉得话少,便安慰她说,“孩子们都懂事,你的心意,他们会感受到的。”
大周氏点头,笑了笑。
这个时候,仆从过来通知他们,说小公子和小小姐已经到门口了。
太傅连忙站了起来,要出去迎接。
大周氏慢他一步,望着他兴高采烈的背影,脸上闪过一丝深沉的幽怨,但很快被她隐藏起来了。
解决的如此容易,大周氏对自己的佩服又增加了几分。
她从来就不担心太傅会过度溺爱这几个孩子。因为,爱之深,责之切,太傅越是这样在乎他们,反倒越容易生出许多对她有利的矛盾。
既然来了京都、她的地盘,就别怪她心狠手辣,欺负小孩儿。
——不管是江家那几个小崽子,还是死而复生的郑芷烟,都逃不出她的手心!
太傅着急忙慌地来到饭厅,兄妹几个已经在仆从的带领下,在饭厅坐定了。
“等久了罢?”老头儿乐呵呵地进去,“外公该早些回来的,先和你们道歉,可别生外公的气啊。”
阿柔看了看二哥,见到二哥皱着眉头的表情,心里愈发肯定。
“外公说的什么?我们都听不懂。”阿柔笑笑,乖巧地说,“昨夜里下雨,我跟妹妹的衣裳沾湿了,要先换下来,不然,一身狼狈,岂不是让府上的人看了笑话?”
不用猜,也知道大周氏一定同外公说了什么,极有可能是倒打一耙之类的。
若顺着外公方才的话来告状,很有可能适得其反,倒不如反其道而行之,说什么都不承认。
外公在意的,不过就是他们没有留下罢了。
大周氏定然也想在这件事上作文章,她把话说的模棱两可,其他的,全由外公自己领会——如果外公足够在乎他们,即使是他们的错,也会站在他们这边;反之,解释也没用。
果然,外公欣慰地一笑。
“你们啊,什么都好,就是太懂事了。”外公说道,“明明受了委屈,怎么不告诉我?”
三哥抿茶的动作顿了顿,诧异地看着外公。
“我都已经听说了。”太傅说道,“以后,有什么事情,就和外公直说,我是你们外公,当然会站在你们这边。”
明明受了委屈,却想着要帮别人遮掩,他这是烧了什么高香,才能有这样聪明又善良的外孙儿?
“外公,您公务繁忙,平素都是处理国家大事的,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们拎的清。”二哥说道,“何况,我们也不傻,寻常的委屈,断不会这样受着的。”
太傅最喜欢的就是阿林,听他这样说,眉头一皱:“怎么?这一回,是不寻常的委屈?”
阿林没有说话,兄妹几个都沉默了。
太傅见了,顿时觉得不太对劲,说道:“到底怎么回事儿?”
三哥早就忍不住了,当即放下茶杯,打算将事情原委和盘托出。
不巧,厨房的人在此时端着一个大砂锅上来,里面是浓香的鸡汤,吸引了几人的注意力。那人还特意说了一句,是夫人亲自熬的。
这一说,就打断了阿森的话茬儿。
加上二哥在桌子底下撞了撞他的胳膊,示意他先不要说,三哥虽然不解,但还是听了二哥的话,抿了抿嘴巴,没有说话。
“方才阿森要说什么来着?”外公问了一句。
阿森笑笑,忙说没事。
刚说完,就见大周氏从外面进来,方才她又绕到了厨房,这会儿,身后跟着两个端着油炸糕点的。
阿森一见到她,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
不光是他,其他兄妹三人也是。
太傅就是再迟钝,这会儿也该反应过来了——此事必定出在大周氏身上,所以他们才这样敢怒不敢言。
这想法出来的一瞬间,再结合着大周氏方才的话,太傅还想着,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可刚刚阿林也说了:他们又不傻,若不是有苦难言,他们怎么会说都不肯说?只是坚决不来家里住?
思绪万千,太傅觉得自己刚刚就像是一个笑话!
几个孩子刚来京都,人生地不熟的,若真是大周氏给了他们委屈受,那自己这个做外公的,可就太失职了!
不行,他非得查清楚不可。
他这样做,倒不是怀疑谁,而是想着,两边都是自己的亲人,这中间若有误会,他也可以及时调解,家和万事兴。若真是孩子们受了委屈,他自然要帮孩子们主持公道!
是以,用完晌饭,他便找了亲信,让他去问清楚,上午究竟发生了什么,杨嬷嬷又因何离开。
真相如何,府里早就传遍了,是以,不过半个时辰,早上发生的一切就尽数传到了太傅的耳朵里面。
——什么在佛堂祈福?什么刁奴犯上?什么没有通报于她?
全是胡扯!若没有她的交代,就是借杨嬷嬷十个胆子,她也不敢这么干!
实际上,大周氏一早就起了,明知几个孩子过来,却故意没有出去。仆从催了几遍,她都在房中逗她的金丝雀儿,硬是让他的外孙儿们等了个把时辰,甚至,连茶水都是最次等的!
太傅气得心肺剧痛。
那几个可是他好不容易才寻回来的宝贝外孙儿,她就这样对待?
可笑的是,她都这样了,几个孩子还想着要替她遮掩——这么好的孩子,她、她怎么舍得?!
不行,此事万不能这么算了。,,
第96章
“夫人在哪儿?”太傅对亲信说道,“让她给我收拾东西,我搬出去几天。”
亲信一愣:“您要去哪儿?”
“管那么多做什么,让你去就去。”太傅没好气地说着。
亲信退下。他又气呼呼地看折子,越看越不痛快,再一想到萧如茵只是被今上禁足三个月,老头儿那叫一个难受。
他把几个孩子带来京都,结果却让他们受了那么多苦。
尤其是姐妹俩,先是让长公主针对,险些坐牢,随后,又差点儿在他眼皮子底下让人害了!
好在上次有顾瑾城帮忙,第一时间拉住了受惊的马,又带她们躲避箭雨,否则,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太傅实在不放心兄妹几个,但让他们在郑府住下,大周氏又是这番做派,只好他先过去陪着。
也借此机会让大周氏好好反思一下,若她不赶紧改掉这个错误,那往后,他宁愿跟她老死不相往来!
——她不是偏疼那几个废物侄儿吗?就让她和那些纨绔过去,少来膈应他的乖乖外孙儿。
等等……
老头儿突然有些顾虑:外孙儿的家,愿不愿意给他住啊?可别嫌弃他一把老骨头,不乐意和他一起。
想着,太傅也看不下去折子了,忙出了书房,到院子里去找兄妹几个。
晌饭的时候他又提议了一次,想让兄妹几个先在府上住着,他们虽然没有明着拒绝,但是心底肯定还是想回东市的宅子的。
太傅只好又转移话题,问了阿柔和蜚蜚这两天发生的事情。
姐妹俩自然也如实告诉了他。
那么多危险的事情,听着跟闹着玩的一样!太傅哪里还有心情想别的?除了心疼,就是后怕。
姐妹俩没有挑明姚池和九皇子的关系,只简单说了太子卫率带人奔袭太常寺,是顾瑾城和九皇子手下的一名姑姑救了她们。
饶是如此,也足以令太傅震惊。
“萧惊尘竟然失德至此!”太傅怒道,“堂堂一国储君,竟然如此胆大妄为、愚昧无知,庆云危矣!”
萧惊尘也是太傅的学生,他有几斤几两,太傅是最清楚不过的。
太子虽然不懂变通,且刚愎自用,但是太傅总觉得,他不至于蠢到这种程度。
其中定有缘由!
不过,因着萧如茵和小周氏对阿柔和蜚蜚所做的坏事,纳兰氏已经彻底得罪了他,所以,他并不打算帮太子,甚至还想在一旁看好戏。
姐妹俩见他面露失望,怕他恨铁不成钢之下,会冲动行事,就想要找个机会与他单独说清楚。
太傅自然也看得出来她们有话没说,晌饭后,就让兄妹几个先在郑府转转,他则回了书房,让人查明早上的经过。
没成想,不查不知道,一查清楚,老头差点儿一口气背过去。
成婚几十年,他竟不知,大周氏是这种两面三刀的人!
莫非,是因为他在沬州惩治了小周氏,以偷窃罪将她关了十几天,直到国舅爷回来才把她放回家;又因为他把铺子从几个子侄的手里,转给了江女婿,大周氏才对他生了嫌隙?
若是这样,那她可就太不知好歹了!
那些个草包子侄,占了多少年的便宜,还没个够?他不过是把属于自己的东西拿了回来,大周氏有什么好不满的?
他把东西给自己女儿,天经地义。那些子侄是没爹没娘吗?把主意往他身上打?!
何况,他们都把铺子糟蹋成什么样子了,心里难道没个谱儿?
老头越想越生气。
背着手闷头在路上走,一会儿就来到了后院,没想到,会撞见兄妹几个在凉亭里推牌九。
兄妹四个人,刚好凑成一局,但是阿林不会玩,蜚蜚也只看个热闹,严格说起来,是阿森和阿柔在教他们两个。
阿林一看就是对这种玩乐的东西没兴趣,只是陪着弟弟妹妹。
蜚蜚则是太感兴趣,但苦于不会玩,就一边吃水果,一边偷偷瞄姐姐的牌。
阿柔大大方方给她看,还教她怎么出牌可以赢。
“诶诶诶,”阿森曲指敲敲大理石桌,“二哥不会,你们两个还对牌,三打一,过分了啊。”
蜚蜚一边吃着哈密瓜,一边说道:“放心,赢了钱给你买糖吃。”
三哥挑了挑眉:“你这丫头,算盘打的倒是挺响,请我吃糖,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蜚蜚哈哈一笑,素手“啪”地打出一张牌,得意地望着三哥。
三哥凑过去看,牌面刚好只比他打出的那张大了一丁点儿,却能让小姑娘反败为胜。
“等等!”三哥眼疾手快地去抓他方才打出的牌,想要耍赖,“我先不打这张。”
蜚蜚正在吃瓜,来不及说他什么,就指着三哥的爪子,着急地“唔”了两声。
三哥脸皮厚的很,坏笑着把牌抓了回来。
正想换一张,阿柔就轻飘飘地在他手背上拍了一下。
她端端正正地坐在桌边,动作看起来根本不像用力,但她天生力气大,即使没用劲儿,三哥也瞬间将手缩了回来,委委屈屈地看着她。
“落牌无悔。”阿柔清清冷冷地怼他一句。
三哥哭笑不得:“刚才你还偷偷帮妹妹悔牌,我都看见了!”
“蜚蜚不会玩儿,悔两把怎么了?”二哥把牌一摊,大大方方的,“妹妹看看,要哪张。”
三哥:“……”三打一,他可太难了!
光是站在一旁看着他们玩闹,外公就觉得很开心。
兄妹几个感情好,打个牌都比旁人有趣些,他不好意思过去打扰。
旁人都以为,他身居高位,几个孩子肯定是图他什么。但事实上,他才是那个想要融入他们,却无计可施的人。
初夏,天气已有些热了,外公在院子里看着他们,亲信陪他站在太阳底下。
兄妹几个正在玩儿,三哥和阿柔专心地在教蜚蜚规则。
蜚蜚捏着一片哈密瓜,边吃,边和三哥斗智斗勇,想要赢他的钱。三哥却故意逗她,诡辩着不让她把桌上的银子划到她那边。
小姑娘和三哥辩论,笑声传出去,离笑不露齿、端庄沉静的大家闺秀形象相去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