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就是,就是他们……”银雀的嘴唇已经完全失去了血色,气若游丝道,“从我身上拿走的东西。”
那只右眼是玻璃义眼。
为什么讨厌别人站在他右侧;为什么在车上碰触男人的手;为什么对右侧偷袭的人毫无察觉……因为银雀看不见。
男人震撼得说不出只言片语。
因为失血过多,银雀的理智在崩塌。
他隐隐约约能察觉到自己异常的亢奋,却无法收束住。他就那么看着千秋,左眼半阖,右眼碎裂,记忆如江海之潮,铺天盖地地涌来:“我,哈哈……我可能要死在这里了……你好无辜,要给我陪葬……”
他说:“我不怎么想死……”
男人焦急地否决他的话:“不会的少爷,不会的……”
“哈,哈哈哈……”银雀低低地笑起来,不知是否是情绪影响到了信息素的分泌,甘草的气味越渐浓郁,又涩又甜,“你不是想知道吗,他们从我这里夺走了什么……是眼睛,一只眼睛,用……就用那种……很尖的,很尖的刀,将整颗眼珠完整的剜出来……”
啊,他为什么记得那么清楚,明明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银雀至今还能回忆起每一处细节,记得那座山、那座暗无天日的空屋。他被成家的仇敌绑架,关进了狗笼里。
那些人借此想要挟成家退出官港承包的竞标。
“……一颗眼珠,拿去给父亲证明我在他们手上……”
而他的父亲拒绝了。
银雀不知他的父亲看到那颗眼珠时作何感想,反正他看见时,只觉得恶心想吐。
他在狗笼子里关了整整三天,最后得到了那把手枪——看守他的是那伙人中地位最低的家伙,也许他良心未泯,所以给了银雀这把枪,让他自己解脱。
“我逃走了,趁他们开笼子给我吃饭的时候……”银雀已然不知道哪些是他说出口的话,哪些是他脑海中的内容,“把……把什么东西……塞在笼子的锁扣里……然后半夜……”
失去一颗眼珠的Omega在山林中狂奔,狼狈不堪地回到成家。
他的哥哥,他的父亲,只有简单地一句“带他去处理伤势”,再无其他。
银雀失神了许久,目光才重新聚焦在男人脸上。
自男人狭长深邃的双眼里,不断有泪水渗出;而男人只是紧抿着嘴沉默相对。
“我其实不怎么想死的……”他又开始呢喃这句,“还有点怕死……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少爷不会死的!我不会让少爷死在这种地方……!”男人挣扎着想要起身,可离地不过两寸距离就重重跌下。他的情况比银雀好不到哪里去,Beta确实没有足够优秀的身体能力,在这种时候仍派得上用场。
如果他不是Beta就好了——在银雀身边这么些时日,千秋第一次感觉到恨意。恨他只是个Beta。
“你不是好奇那场强〇案吗,我都……都可以告诉你……”银雀的声音越来越细弱,话说得宛若情人间的耳语。
“我不好奇了……”男人咬着牙道,“不管怎样,少爷都是少爷,是我的主人。”
“我喜欢过一个Alpha……”银雀自顾自说着,每说一句话,他都需深深呼吸来保持意识,“他没有家世……很普通……他叫什么名字来着……我们在郊外散步约会……他说想和我成婚……哈,哈哈……”
——那是成银雀这辈子唯一有过的一段恋情。
但它的结末相当凄惨。
“我,我们遇到了一伙人……地痞?流氓?啊都不重要,一伙人……”银雀说,“我被强行标记了,不止一个Alpha标记了我……他怕了,所以逃了……那是背叛。”
不,不止是这样。
是他把银雀放在树丛里,自己假借找人帮忙而离开,却不小心被那伙人抓个正着。
……然后他带那些人找到了银雀所在之处。
漂亮的Omega能让Alpha变成禽兽,而Alpha的信息素能轻而易举地让他变成沉浸在欲情中不想反抗的玩物。
“千秋……”银雀笑着笑着,忽然失了力气,软绵绵地叫着男人的名字。
“我在,少爷,我在。”
“别怕。”银雀颤抖着,面对着他蜷缩起自己的身体——这是Omega在害怕时下意识会做出的自我保护,“你应该不会死的,等天亮……天亮你就离开,离开这里,也离开成家……”
明明他才是在害怕的那个。
男人摇了摇头,试着抬起右臂。
中弹的部位已经痛到麻痹,身体几乎失去了对右臂的掌控。可男人异常坚持,手臂抖得相当剧烈,仍然抬了起来……落在了银雀的脸颊上。
血污蹭脏了那张美丽而孱弱的脸,男人指腹的茧剐蹭着他光滑的皮肤。
“我会永远站在少爷身旁。”男人如此道。
在失血和恐惧的作用下,他完全无法再控制自己的情绪,就好像失心疯似的,银雀忽然啜泣起来:“我不想死,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
我始终害怕死亡,如果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权势也好,财富也好,一切都会失去意义。
然而我最怕的,还是失去那点细微的希望。
我渴望有人爱着我,不计得失的,不知退让的。
我渴望有人告诉我,我应该活着。
在那个人、那一天出现之前,我想不择手段地好好活着。
——
“现在很不合时宜,但少爷……”男人的手指来回抚摸着他的脸颊,声音嘶哑得厉害,“我可以吻您吗?”
“……”银雀怔了怔,“……也不错。”
男人的脸逐渐靠近银雀,郑重而温柔。他知道此刻他们都忍耐着伤势的疼痛,可他依然觉得感情要喷薄而出,足以将人撕裂。
他究竟为何会这样痴迷着银雀,千秋无所知。
仿佛有人在他心间埋藏下了一粒种子,会在银雀的眼波中肆意生长。
他记不起来的过往不重要,他下等街的出身也不重要,他只能作为随从地看着银雀也没关系。
或许来得太快,可他知道他早已不知死活地爱上了云端上的雀鸟。
两双唇都在颤抖,这并不妨碍他们继续。在这个吻里,没有欲情,没有情热期,没有Omega和Beta,没有任何目的。只是在过往疮痍和今日绝境里,亲吻是唯一的手段,来确认彼此并非孑然一身。
千秋无数次凝视过的薄唇,亲上去的滋味如同他的想象,柔软的,带着甘草清甜的,叫人上瘾的。
“我永远不会背叛您。”
唇齿稍稍分离,银雀在方寸朦胧间似乎听见男人的低语。
视觉最先弃他而去,他一边在心底感叹“还是要死了”,一边模糊不清地回应:“那如果……背叛了呢?”
“就罚我永远是您的奴隶。”
【作者有话说】:又到了毛肚最喜欢的发誓环节:3
第15章
海浪声一波接着一波,仿佛从遥远处传来,又仿佛就在他身下翻涌。
银雀是被浪声唤醒的。
浑身的感官在意识清醒的瞬间回归,最先让他觉得难受的并非腰上的伤,而是照在眼睛处的光亮。他尚未睁眼,却已觉得刺眼;他下意识抬手挡住眼,手背碰到的是柔软的纱布。
“……!”
他骤然清醒过来,像受到了巨大的惊吓般坐起身。
腰上的伤口痛感剧烈,银雀捂着腰,喉咙里挤出沙哑的呜咽。
——他竟然没死。
痛疼正告诉他,他还活着。
银雀低下头,视线模糊中他看见身上的衣衫前襟敞着,胸腹好几处划痕已经结痂,腰上缠着厚厚的纱布,渗出的血液早已干涸。他再摸向自己的右眼,能感觉到纱布的覆盖下,那里是空的。
彻底昏厥前的记忆倏然回归,银雀胸口的起伏逐渐平缓下来。
他正坐在货船的船舱里,周围并无旁人,隐隐能听见外面船员的说话声,还有无休止的海浪声。
良久后他迟钝地才感受到劫后余生的喜悦,捂着右眼被遮住的空洞,银雀垂下头低声发笑。每笑一声,必然勾起伤口疼痛,他就像在喘息,干涩的笑声断断续续在船舱内响着。
“少爷……!”舱门猛地被人推开,男人端着托盘出现在门口,“您醒了!”
“啊。”银雀收敛了笑意,沉沉答道,“我们……怎么逃出来的。”
男人的模样看起来比他好不了多少,右臂和肩膀缠着厚厚的绷带,只披着粗麻布的衣服,腰腹上同样有不少划伤。但银雀猜想,男人的背后应该更难看,他还记得对方在滚下山坡时是如何把他护在怀里的。
他尽职尽责的随从。
他僭越的随从。
千秋将托盘放在床边简陋的木桌上,里面装着不少瓶瓶罐罐,纱布剪子。
“少爷已经睡了两天了,现在在回王都的船上,很快就能回去。”千秋指了指托盘,“我可以,为少爷换药么。”
“……嗯。”
男人在他身侧坐下,冰凉的剪子贴上他的皮肤,将纱布剪开。
他细致小心,像在对待玻璃制的艺术品,生怕弄疼了银雀:“少爷安排的人听见打斗的动静后,在那附近找到陷阱……”
“哦对,我都快忘了。”
银雀轻声说着,面无表情地看男人的手如何揭开纱布,看他血痂狰狞的伤口。
“这些全是你处理的么。”
“是……”
“那不是把我看了遍?”
“情非得已……”男人低声说着,“抱歉少爷。”
“诶——昨天那个吻也是情非得已吗。”银雀懒洋洋地说着,语气微妙,令人猜不出他背后的含义。
千秋停了手,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向银雀。
即便他右眼被纱布缠着,即便他毫无血色嘴唇煞白,这张脸仍然能让千秋心悸不已。
银雀勾着嘴角:“……我昨天确实快疯了;你呢?你也疯了吗?”
“对不起……”
“继续,”银雀说,“先把药换了。”
“是。”
有短短数秒的时间,千秋不知所措;可等他仓皇低下头,再次看见银雀的伤口时,他忽地又冷静了下来。是他的能力不足,才会让银雀受伤;也是他昨天几乎放弃求生,对银雀冒犯。作为Beta,他没有任何手段安抚受伤的银雀,换成Alpha至少能用信息素对恐惧的Omega进行安慰。
然而最关键的是——在那个绵长慎重的吻里,他从身到心都越过了绝不可越的界限。
男人垂头忙碌时,银雀的视线落在他侧面发丝间若隐若现的伤疤上。
对方昨晚的话语历历在耳,不断扰乱他的思绪。一想到昨晚他在混乱的状态下剥开了戒备,任由一个Beta亲吻他,他胸口便郁闷不已。若只是因对方僭越,他应该会很恼怒;可他并不那么觉得,反而在眼前两人独处中察觉到了自己隐隐的冲动。
他想再试一次,和千秋亲吻。
就是这念头的出现,让银雀胸闷难受。
——不可信任。他知道的,他不能信任任何人。
——他不能亲自把朝向自己的刀,递到别人手里。
“少爷,好了……”
银雀拉紧了衣襟,轻声道:“我的右眼,也是你处理的?”
“是……”千秋说,“没有让任何人看见。”
“你为什么会处理伤口?”
“……”男人答不上来,“……也许是以前在港口,经常有人受伤,大家都是自己处理……”
“烟。”
千秋不问其他,也不劝阻,只依言拿出船上备着的烟:“这艘船是另外的货船,上面没有准备BASA,十分抱歉。”
“我知道,我也没有为难下人的习惯。”
男人拿着打火机,在银雀面前擦燃幽蓝的火。
可银雀偏开了头,嘴角上勾着似笑非笑:“我平时是让你这么伺候的么。”
千秋怔住了。
他着实不擅长表达情感,在被这句轻描淡写的提问刺伤时,他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低着头起身,就像第一次见到银雀时一样,在他面前屈膝,恭敬而卑微地替他点燃那根烟。
“呼……”银雀说,“你要认清一件事,我不会爱上任何人,更不允许身边的人对我有忠诚以外的念头。但你救了我,我给选择的权利;是留在我身边本分当只鹰犬,还是离开成家。”
“……我永远是少爷的狗。”
“抬起头回答我。”
千秋终于抬头,神情在眨眼间变化,露出许久不见的假笑:“我永远是少爷的狗。”
只是无论千秋练习过再多次,那双眼睛里都没有丝毫笑意,所以才让人轻易就能察觉,这是假的,是做出来的。
关系就在这一刻完美复位。
银雀接着吐烟长长地叹息:“我想出去吹吹风。”
“好的。”男人顺服地捧起他的脚,替他穿上鞋。
——
王都,城郊某栋私人别墅中。
“往左……再往右,嗯很好,转一圈试试。”卡尔洛轻巧地吹了口气,看见银雀下意识眨眼,才终于直起腰摘掉他的手套。
“……不太舒服。”银雀道。
“材质不一样的嘛,你先凑合凑合,我的大少爷。……突然之间来找我要换个新的义眼,你也得考虑考虑制作时间啊,那颗可是我的得意之作。你就对付三天,三天之后新的就做好了。”
银雀眉头微蹙,但却没再多说什么。
卡尔洛给他检查过了眼胎,将一颗新的义眼填进了他右眼的空洞中。
“外面那个是你的新随从?”
“嗯。”
“你改用Alpha了?顺便解决你的情热期?”
卡尔洛是银雀的义眼师,副业还做医生,两人交往有十年之久。他在银雀面前算不上下属,只能算顾客和商家,因此说话也口无遮拦,随性得很。
而且他还是唯一一个和银雀有所来往的Alpha。
“他是Beta。”银雀恼怒道,“少胡说八道。”
gu903();“哈哈,开个小玩笑。”卡尔洛说着,脚蹭着地面推动椅子到另一边,倒了杯温水递到银雀手里,“这几天就住在我这儿好了,费用还是和以前一样,等新的做好了你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