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还未有一刻。
果不其然,贺同章幽幽醒了过来。
床上的人满头银发,面色苍白,整个人看上去虚弱到了极点。
不过是喊一声她的名字,便已经透支了所有的余力。
难忍心疼掉泪。
一旁的婢女闻声,知晓贺大人终是醒了,忙倒了杯水,然后同林双玉一起将他扶坐了起来。
夫妻二人四目相对,似是有万千情意欲倾诉出口。
将太医交代的话同贺夫人又说了一遍,桌上的茶,和厨房一直温着的粥,还有张太医开的药,皆都放在了林双玉触手可及的近处。
最后瞧了一眼毫无遗漏,便俯了俯身欲离:“奴婢们守在门旁,贺夫人有事出声即可。”
施礼出门,识趣退身。
为这夫妻二人留出一方空间,互诉相思。
下人来禀时,白问月正同宋书吩咐,让他前去贺府走一趟,知会贺府的那名管家,李叔一句。
让贺府这几日仔细准备些,贺大人约是不需几日,便要回府了。
另外,白问月还吩咐他暗中再打探下,关于贺氏久未回府,‘失踪’一事,贺府如今是何态度?
之后又准备要如何同贺同章禀明解释。
毕竟是一家主母,若是能随便搪塞,也无须费这样大的力气了。
总归还是一句,无论贺府是何打算,欲要如何交代,都须得想方设法,将他们引上‘正道’。
她与宋书说的仔细,这边刚吩咐完,那边临南院的丫鬟便赶来了不闻居,说是贺大人醒了。
白问月顿了一声,随即点了点头吩咐道:“醒了便好,切记要小心伺候着。”
见她似是没了下文,丫鬟一怔,应声称是。
魏央抬眉,轻轻地望着她:
“不去看看?”
“不急。”她摇了摇头,“还是等贺大人彻底痊愈后,来寻我吧。”
她心中思虑的周全。
她若是去了,贺同章难免要问。既然是要静养,还是莫让他烦扰的好。
他同林双玉也许久未见,这么些时间让他们夫妻团聚怕还不够。
此外,她同林双玉上次产生歧义之后,彼此也一直未曾说开过。
相信有关于林双玉‘死’之事,贺同章一定会问,到时候,不管是选择同魏家联姻,让林双玉用魏玉的身份活下去,还是继续‘忠君为主’不肯同魏家结亲。
贺同章一定会主动来找她。
当然,她心底自是有百分把握,贺同章这步棋是吃定了的。
——
另一边,让墨书去廊坊赎夏烟的事姑且也算办成了。
宋书同她说,墨书自小跟着魏央在战场上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从未有机会接触过烟花之地。
将军也一向是洁身自好,从不沾染这些世俗。回京后,墨书接替他做了将军的贴身侍卫,几步寸步不离。
对着温香软玉的酒楼佳人几乎是闻所未闻。
所以,当将军让他去廊坊花街的朝醉楼时,他还以为是什么寻常的酒楼客栈。
一个正直年少的小伙子,俊秀英气,踏进酒楼的第一步便成了万众瞩目,身边围满了莺莺燕燕。
墨书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刺鼻的脂粉、四处乱摸的手、还有众目睽睽下欲要直接宽衣解带的冒犯。
他涨红着一张脸,情急之下便拔了刀。
在妓楼里拔刀,老鸨反应的极快,以为是来闹事砸场的,粗着嗓子吆喝了两声,楼里的几个五大三粗的打手便将他围了起来。
之后,人虽是带出来了,可这朝醉楼也被他砸了个干净,人还打伤了不少。
钱更是一分没花。
宋书知晓后,气的伸手几欲要打他。
夫人要赎人,便是想为夏烟姑娘断了这风尘事,你这银子没花出去,将人带了出来,还砸了人东西,和抢有什么分别?
夏烟姑娘如何能断风尘?
最后,宋书恨铁不成钢地又亲自跑了一躺,他给妓楼送了两千两银子,连赎人带赔罪皆算在了一起。
白问月听他有模有样地说着,心里只觉得惹人逗笑。
上次魏央同她说,她拿不准墨书的脾性,她还以为是如何顽劣偏执的性子,却未曾想竟是这样的孩子气。
手里拿着夏烟的卖身契,确定无误,便借着灯油,一把火烧了干净。
“此事便罢了吧,莫要同将军再提。”
若是说了,只怕又是五十军棍。
宋书俯身颔首:“那夏烟姑娘?”
“去了她的奴籍,问她以后是何打算,给些银子照料些,便随她去吧。”
“夫人如此,是为何意?”宋书不解。
淡淡地望了他一眼,白问月发现,宋书如今倒是和她亲近了许多。
“想知晓时何意?”白纸化为灰烬,她笑了笑,“过些时日皇后宴请,你随我进宫便知晓了。”
她这样一说,宋书倒是更诧异了:“我去?”
似是觉得话中有些不妥,忙又补充了一句:“皇后宴请女眷,夫人不带从香吗?”
皇后宴请,官家女眷带的皆是贴身丫鬟,去清若寺未带从香,他知晓是因为许是要见动手见些血腥,这些事情从香自然不行。
可这进宫赴宴,从香如何还去不得?
他倒是糊涂了。
再说,这女眷宴席,跟着进宫的皆是婢女,他去……是否有些不得体?
白问月猜中他心中所疑,也未想仔细同他解释,只道:
“从香不适合那里。”
虽未说全,深意却也不言而喻。
宋书无声颔首。
荷风送香,初夏六月。光照一日比一日炎热了起来,一场雷雨过后,隐约听有蝉鸣。
贺同章又养了半月。
他是超出预料的虚弱,身体匮乏的厉害,各样的补品未曾间断却始终一副怏怏病态,食寝乏力的模样。
让白问月最头痛的,是他那头根根白净的银丝,找不到任何法子能够医的过来。
之后,还是听闻临南院的婢女来禀,说是贺夫人亲口道,贺大人如今的模样比之从前,她更欢喜,似是寓意一切皆会有新的开始。
而贺大人自己更是一副无所大谓,完全不在乎他人侧目的态度。
白问月这才释怀开来。
若当事之人不曾介意,她倒也能跟着放心几分。
贺同章病好后,这回府的行程便提上了日子。
眼见着在镇国将军府里又住了有半月,始终未见这府里的两位主子,似是觉得有些礼数不周。
于是,病情一有好转,他便牵着林双玉的手主动去了不闻居拜见。
魏央同白问月正赏着贺同章所画,林府送至太尉府,白慕石又送到将军府的那副《比翼双飞》图。
这两人现身不闻居,一抬首便望见了英姿勃发,起死回生的贺同章。
金童玉女,才子佳人。
白问月心道,
终于来了。
第57章见桌品茶
下人来禀,贺大人夫妇求见。
魏央也似早有预料,波澜不惊地淡声只道:
“有请。”
白问月闻声收起了桌上的画,命从香仔细收好,装在了它来时的那方长木盒里。
她有心想要将这幅《比翼双飞》图,送还给贺同章。
物归原主。
至于另外一副《相思连理》。
在白问月去清若寺见贺氏那日时,将那副画也带了过去,之后自深院出来便去拜见了慧一师父,顺带把画送还给了他。
她相信,贺同章会依着蛛丝马迹寻去清若寺,而那副画最终也会回到他的手上。
踏门踩框,同风而进。
贺同章手中牵着林双玉,二人一前一后,走进了不闻居。
白问月整衣理袖,毕恭毕敬地先迎了上去,行了一个见长礼。
“贺大人。”
礼重态谦,十分正式。
这便算作二人真正意义上的,首次拜见。
他自是受得起白问月这一拜。
贺同章也不拘谨,亲切温声地将她扶了起来,落落大方。
“月儿还是这样乖巧。”
宋书呈来煮好的新茶,魏央从书案上起身,贺同章微微拱手,称了一声将军,算是问了礼。
无声承应,四人落座圆桌。
青花的瓷杯,水声绵长有序,茶香四溢。
瞧他这幅英姿飒爽的精神气,与在牢中时千差万别,便知晓她与魏央没去打扰的这半月里,做的是对的。
很多事情,冒然急于解释,反而适得其反。
不如顺其自然,循序渐进。
他是个聪明人,该知晓的自是会知晓,知晓后又该如何处理抉择,更是心明眼亮。
轻嗅着空气中飘散的浓郁茶香,沁人心脾。贺同章率先执杯,幽幽品了一口。
馥郁芬芳,味如甘霖。
“好茶。”他不由地赞叹了一声,轻声说道,“镇国将军府的茶,果然非同凡响。”
魏央听出这话中的别意,置若罔闻,只跟着他端起了杯子,也尝了一口。
“今日煮的,确实好。”
轻轻放下青瓷,冷声响起,他望向了白问月,示意她也品一品。
莞尔轻笑。
“贺大人若是喜欢,回头差人送些到府上去。”
白问月不着痕迹的问道,“大人意下如何?”
放下手中的杯子,忍不住露出赞赏之色,贺同章温和地笑了笑。
“将军府的茶,自然是要在将军府喝,才能品出它的独特之处。”
“我既喜欢,也自然会登门上府来品。”
“月儿无需费力。”
倒是没有想到他会说的这样风轻云淡,干脆利落。
白问月微微一怔,随即端起了杯子,轻笑出声:“那将军府,便随时欢迎大人了。”
达成共识。
事情突飞猛进地进展着,有些出乎意料。
还以为要同他至少会聊上一个时辰,贺同章诉尽他的人臣忠意,白问月为他分析这世态的利弊权衡。
她甚至在心里早备好了一套说辞。
有关于魏家的忠名,魏央的清正和别无二心。
他们皆是怀着北绍黎民,一心为国安宁之人,为了肃清律法,严正纲纪,理应站在一处。
未曾想,这些话却是一句都未用的上。
室内陷入静寂,茶绿浓香,屋外的热气被几道珠帘阻挡在外,微风穿过窗拦,传来丝丝凉意。
四人无声品茶。
贺同章瞧着杯中的一波绿净,心如古井。
半个月以前,他还不是这样的沉稳自若,炳如观火。
他在朦胧的云雾迷梦中,见到了玉儿。
便是以为自己到底还是死了,最后同妻子在阴间相聚。
他有很多的话想说,也有很多的问题想问,可一切到了嘴边,正欲出口。
忽然清醒。
人已死,事已毕,他们阴间再见,‘生前’的种种皆以不重要了。
何必把精力荒废在这些已经过去了的事情上。
他只要说,他很想她,也很爱她,这便足够了。
后来。
他彻底清醒后,才发现自己原是没死。
他的妻子也没死。
这是……?
玉儿握着他的手,同他一点一滴的把所有事情都娓娓道了一遍。
音色温柔,耐心仔细。
从八年前的泗水孙家旧事,到她犯了杀人的罪名。
从将军府出手助她,到回府遇刺,白问月有心利用。
她皆都仔细说了一遍。
“我不知我究竟是否失贞,也不知该不该答应他们,用魏玉的身份活下去。”
这是玉儿的困惑。
听她讲完这些事情,心中隐隐有些闷痛,似是愤恨。
便是猜晓过真相,可当亲耳听到之后,依然怒不可遏。
八年前的旧事,玉儿的痴傻,始终是他心中难平的一件旧事。
别的人许不清楚,可贺同章的心里却十分明白。
这些罪责的源头,不在泗水,不在孙家,而是他同他的母亲。
皆是他们的过错。
八年前若是他不顾母亲拦阻,执意去查,玉儿何许赶赴廊平犯了杀人重罪?
十四年前若是他离了永安,未曾执意寻母,又怎会遭遇廊平泗水一事?
如果他没有带走玉儿……没有寻母……没有到廊平……
她不会颠沛流离了六年,也不会痴傻,更不会平白无故丢了这八年的少华时光。
心中正铺天盖地般的被愧疚席卷,林双玉忽然吻了吻他的手。
轻声安抚:“都过去了。”
“我们要想的是眼下要如何?”
她该继续活着吗?继续成为他的累赘……
“眼下?”贺同章呆滞地疑问出声。
忽想起她刚刚所说的困惑,‘失贞’与‘魏玉’。
他握了握手中柔弱无骨的娇手,十分郑重其事,目光中透露着一股坚毅。
“你还活着,是我一心所求,也是我奢求中的求无可求。丢官也好、没命也罢,旁的一切,都无你还活着。”
“更重要。”
包括贞守。
他所做的一切,本也是为了让她活下来。
虽然历经了众多曲折,担惊受怕,可最后总归是求仁得仁。
他的妻子,完好无损地活了下来。
酸涩蔓延,眼眶忍不住红了起来,林双玉握住他的手,眼泪一颗一颗地落了下来。
滚烫的泪珠砸在他的手上,如同油滚迸溅。
轻轻替她抹去了泪珠,四目相对,浓情蜜意。
时隔八年的熟悉,让人又忍不住悲从心来。
“那我该答应月儿她们,用魏玉这个身份活下去吗?”似是从梦中惊醒,她又问出了当前最重要的抉择。
贺同章微微顿神。
他心中知晓,月儿这么做,无非有两个原因。
一是为了解决泗水孙家的案子,救他出狱。
二是日后想借玉儿的身份,拉拢且控制他。
看似是两面利用的抉择,实则,这两条,无论是哪一条,于他只有益无害。
魏家,本是世代忠名的大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