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问月望着林双玉迫切的身形渐渐远去,疑声不解:“什么意思?”
这样将真相揭于她的面前,无所顾忌?
婢女奉洗,魏央清了清手,接过从香手中的干巾,不紧不慢地擦拭。
“你同她说,她如何想的明白。不如让她亲眼去见见,事半功倍。”
她既然这样坦然地面对自己的生死,那贺同章的事情,想必心中也早有猜测。
“那你知晓我要做什么吗?”白问月抬眼,幽幽地望着他。
“嗯?”魏央反问了一句,“不是要换身份?”
“正是。”
“那便没错了。”
她这样生无可恋,让她去见一见贺大人的总归是好的。
白问月不着痕迹地望了他一眼,起身净手,虽然想同他辩解几句,但不得不承认,他的话,确实有理。
是她因贺同章昏迷之事慌了神,行事这才处处小心。
惟恐哪里出了岔子。
若林双玉心灰意冷,一切前功尽弃,谢欢到底是不明白,
贺同章夫妇的关系,从来都不是舍一保一。
生既同生,死也同死,哪里有什么得过且过。
晚风忽起。
白问月提了提裙衣,魏央扶着她的手,抬脚下阶。
清凉的风穿过发梢,微微弯起;魏央的话同风轻柔飘拂:“说来,你还未说,要同她换何身份。”
笑意轻盈,微微得意,放下手中的裙角,莺声过耳:
“自然是你魏家的人。”
——
林双玉见到贺同章时,他昏迷了近有十日;而距离两人上一次见面,也足有三个多月。
她私下暗暗猜测过,
白问月闪烁其词,予木定是遭遇了何种不测。
或是身陷大牢、或是受了极刑、再或是,被革了官职。
不管是哪一种,总归都是因她而起,受她所累。
然而却从未料及,他现下正在镇国将军府里,同她只有一墙之隔。
而且,还处于昏迷。
一路疾行返回了临南院,慌乱地推开门,一眼便看到了躺在床上,纹丝不动的贺同章。
“予木。”林双玉快步奔至床前,见到他满头银丝忽而一愣。
顿住了脚步。
小心翼翼地跪在床前,轻捧起一缕发丝:“这……这……”
话中是掩藏不住的慌乱,“这是怎么了。”
宋书一直跟站在旁,听到她的问话,仔细答道:
“贺大人在得知夫人过逝的消息后,在牢里一夜白发,至今昏迷未醒。”
“是将军把他从狱中接了回来。”
“是我……”她话中多了一丝茫然。
沉默了半晌。
宋书见她神情压抑,临近崩溃,自知多待无益,只身退了下去。
房门尚未收拢,尖声忽起,只听一声嚎啕,随即便是歇斯底里。
他心有不忍,无声地叹了一句,最终关上屋门,轻声离去。
娇女失贵,孤女性坚,还有这娴静的女子崩溃,
最让人心疼。
一切皆如魏央所说,林双玉在见了贺同章之后,俨然变了另外一副样子。
她主动去了不闻居,见了白问月。面色不似从前温婉,声音清冷:
“你想要我如何做?”
这是一声质问。
白问月喂鱼的手停在半空中,木然地转过身来,满面不解:
“我?”
她许是这几日醒睡的太早,以至于魏央的话没立刻明晓其意也就罢了,连林双玉的意思,也难懂一二。
“你让我死,又让我生,难道不是想要我为你做些什么?”
从廊平的主动出手相助,到好言相劝,变相软禁。之后又将她送回贺府,接了贺同章出狱,如今她们夫妻二人都身处在这西平人尽畏之的镇国将军府里。
说白问月从始至终都无所图谋,
她是不信的。
她们虽有亲系,可毕竟从未谋面,更无情谊可言。单是一个血缘,怕是无法解释这桩桩件件的处心积虑。
林双玉的话咄咄逼人,字字夹针,一身威仪,颇有些将军后裔的样子;
只可惜用错了地方。
闻言,白问月这才迟迟明白。
用力一掷,手中的鱼食悉数洒进了水里,激起密密麻麻地水点。
鱼儿自水下蜂拥而上,带起无数水花。
欢快的紧。
她漫不经心地返身坐回凳上,笑的魅惑:“表姐觉得我会要你做些什么呢?”
利益同善心并存,是白问月所追求的极致。
但是,两者一旦产生矛盾。
善心这种东西,
若可便可,若无便舍。
尤其是,遇到林双玉这种毫不自知的人;她心中便是有半分情谊和怜惜。
也瞬间消无。
曾经的一宫之主,盛压皇后,许久不端起架子,她难得依旧轻车熟路。
“你又能做什么呢?”白问月勾起唇角,轻声不屑,“你一个已死的罪臣之女,同他个半死的二品廷尉。
值得大权无人可敌的将军府这样煞费苦心地谋划?”
她的话说的极缓,不留情面地羞辱出声:“表姐,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
然而,
林双玉并未因她的话而动摇,她直挺地站在一旁,肯定确言:
“魏央想要造反。”
啪。
瓷杯自林双玉脚下摔响,碎片崩起,划伤了她的面颊。
这是白问月第二次动怒,
因有人质疑了魏央的忠君。
有这么一瞬间,她忽觉得眼前这个人,
许是一个蠢货。
无任何自知之明,空有谋算的心思,又无谋算的心智。
大言不惭。
懒得再同她多废话一个字。
不过是失去了一个贺同章,她依然斗得过谢欢。
棋子之所以是棋子,便是因为它没有任何忤逆和反叛的意志。
更不会同棋主离心。
谁会同一个并不共心的棋子行局。
她宁愿舍了。
“既是如此,那便劳烦表姐同你恩爱的夫君,再死一次了。”
话说的决绝,毫无任何商量和威胁的口吻。
“从香。”
“将此事吩咐给宋书。”她重新翻起了杯子,风轻云淡道:“念及白林两家的关系,让他给贺大人与他的夫人,一个痛快。”
林双玉皱眉,内心不禁摇动。
难道她猜错了?
从香漠然地站在一旁,听了吩咐后未曾有半点犹豫,一路小跑,出了不闻居去寻宋书。
狼心狗肺的东西,不配她们家小姐的好心!
前脚刚踏出院子,后脚就看到宋书行了过来。黑袍的主子将她拦下,轻声随风响起:
“怎的又生这样大的气?”
第43章自始至终
泗水结案,林双玉诈死,贺同章生死未卜。
时间追溯回天和二十一年的三月初。
林双玉未好转,贺同章未下狱,白问月也还未重生。
宫灯烁亮,宛若白昼,谢欢坐于桌案上,手执一支狼毫,笔墨侵染,认真批阅奏章。
尽管最后决策与否,上盖大印的是太宜宫的那位。
贺同章脊背挺直地跪于地上,音色沉稳,同谢欢缓缓禀着近日的实况。
无非是一些皇帝的抉择,因太后的改意,最后未能成功施行这些事情。
谢欢早习以为常。
长华殿的宫女都被趋之门外,元木独自站在殿外,仔细守门。
任何人不得妄进。
谢欢放下笔墨,细细端详着自己批复的长篇大论,忽而呢喃出声:“朕写的东西,何时才能不容置疑呢?”
地上的那人,眼色深沉,面目不改。他理所当然地答道:
“早晚。”
一声轻笑。
谢欢放下手中的折子,忍不住自嘲:“只怕到了那日,你我都已直逼花甲了。”停顿了一下,又道,
“朕可等不得。”
贺同章淡淡地望着他,心中明晓,皇上这是心急了。
“皇上想要怎么做呢?”身为谢欢唯一的心腹,他自然要为君分忧。
“朕能如何?”谢欢把话说的通透,语气里满是无可奈何,“手无权,朝无臣,便是要纳个妃嫔,还需得处处谋算。”
有何选择。
贺同章并未因他的话,有所摇动。他为谢欢谋事四年,自然知晓他是何样的聪明。
“朕可以信你吗?”谢欢忽问出声。
满朝文武,无人不晓贺同章是皇帝心腹,事到如今还问这些,毫无意义。
可他依然答的坚毅:“自然。”
谢欢靠背轻移,转动着扳指,神情不清地凝视着贺同章。
若有所思。
针落有声,空气寂静了许久。贺同章跪在地上,纹丝未动。
上位之人风轻云淡,薄唇轻启:
“朕想夺权。”
话悠然出口,风轻云淡,似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平常。
贺同章私心里认为,此时绝非最佳的时期。
朝臣统一,太后安健,皇上若是真的想要夺权,该是再隐忍几年才是。
但毕竟是谢欢,精于算计,若无十分把握,绝不会轻举妄动。他既然把话说出了口,心里自然是早有了筹谋。
“皇上想要如何做?”
谢欢并未答疑。
话锋一转,忽而说起了段升:“丞相一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佯似疑声,“手无重兵,却如同魏央第二,母后是如何容得下段升这样一个外人,掌如此大权的呢?”
他的意思并非意指这二人是何关系。
而是魏太后这样一个笼络皇权为己的人,怎的会一直留有‘丞相’这个职位,代为掌政。
“动段升?”贺同章沉思了半晌,有些不太赞同,“怕是有些困难。”
“段丞相也做了快二十年的太宰,太后如此信任他,何以撼动他的职位?”
谢欢含笑,摇了摇头:“并非是要动段升。”他高深莫测地道了一句,
“朕想动的,是相权。”
瞬间明了。
谢欢的确智慧过人。
若是想夺权,定是得循序渐进,积沙成塔。以他如此‘傀儡’般的状况,若是要善动官员,企图拢权,败局自是定数不说,只怕还会暴露人前。
引起太后的杀心。
他心中明晓段升动不得,相位动不得,可这权倾朝野的相权,想要瓦解开来。
十拿九稳。
谢欢起身,绕桌案而出,将贺同章从地上搀起。他相信贺同章明晓他话中的意思,也知晓此事可行。
然而,他们面对的最大的问题是,便是分解了相权,落到贺同章(谢欢)手中的,又有多少?
可用之人极少。
两人坐于边椅,愁思了片刻,谢欢征询问了一声:“爱卿觉得,白太尉如何?”
“白太尉?”略作思索,诚然答道:“忠义为民,是位好官。”
谢欢不着痕迹地勾起唇角,面露浅笑:“是啊,忠义为民。只可惜他忠的,是魏氏的义。”
又说回来,这朝中的百官,哪一个不是唯太后马首是瞻,忠清魏氏。
若非是魏氏,谢欢的皇帝定不会做的这样安稳。同样的,若非是魏氏,谢欢的皇帝也定不会这样毫无尊严。
身为谢氏的唯一,他自当感恩魏氏,可身为皇帝,他也恨不能杀之而后快。
毕竟,这天下与江山,能当家做主的,向来只能是一个人。
“皇上想要拉拢白太尉?”贺同章疑声,“如何可行呢?”
他同白太尉来往颇多,对他还算了解:“他对魏大将军,可敬仰的很。”
谢欢笑的得意,未曾深言。
只道:“我自是有办法。”
贺同章困惑不解地望着他,并未质疑谢欢的话。直到几个月后,他被关深牢,幽暗封闭,伸手不见五指时他才忽然明白。
原来谢欢口中所说的办法,是这个办法。
“爱卿你,只要信任朕便可了。”谢欢安抚他了一句,“这江山,终究是谢家的江山。”
似是许诺。
望着谢欢笃定的模样,贺同章久答不上话。这并非是因为他不肯信任谢欢,而是他潜意识里隐隐觉得,他对皇权的执念,似是过深了些。
他没有答话,却也未曾否认。
毕竟谢欢的处境,北绍的所有百姓都是有目共睹的,触底必定反弹,一心想要夺权的这颗心也不是无从理解。
只是,心中这股没由来的不安,让他无处询问。
两人在长华殿里说了许久,月上高头,子时将过,深夜悄然无息地过了近半。
贺同章还要离宫回府,谢欢同他说了些有关相权的详细,这才迟迟放人。
行礼告退,正欲踏出殿外,谢欢忽而又多问了一嘴:“对了。”
贺同章停下脚步,不解地望着他,等待下文。
谢欢道:“之前贺爱卿一直说自己居在廊平,说来,你的故处,是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