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颔首,宋书领命。
挑了两个得力的侍卫,化成囚犯悄无声息地进了天牢,成了贺大人的‘左邻右舍’。
天牢走水时,牢门紧锁,无狱卒看守。
眼见火势越来越大,浓烟迷雾使人睁不开眼睛,贺同章坐在地上,不禁凝眉思索。
这是太后?
他倒是临危不乱。
这两名侍卫见暗处无人盯梢,似是料定贺同章必死无疑。
抽出短刀,未有丝毫迟疑,
玄铁兵刃相割,火花四溅。
铁链断成几截掉落在地上。
二人俯身:
“贺大人。”
贺同章疑声未出,他们又左右并站,将护在他的身旁,然后抬手用力,挑了一处暗道,
逃出生天。
悄无声息,无人知觉。
宋书去回话时,白问月刚换了衣裙。
华服褪身,一袭月白色的纱裙,似是为用晚膳做准备。
“夫人。”宋书俯身。
卸下发上的步摇簪子,白问月对镜仔细理妆:
“人救出来了?”
“是。”
“送回去吧。”
“是。”
“……”
“送到哪儿去?”
一向机敏不爱多问的宋书,忍不住问出了声。
这话似乎有些绕?
白问月将步摇丢在首饰盒上,金器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幽幽道:“一个犯人,不送回牢房,还能送去哪里?”
怔了片刻,随即明了。
“夫人说的是。”
心中又多了几分诚服。
此时夜已尽色,月挂天幕。
白问月命从香将发饰尽数除去,只挽了一根白玉簪子。
粉黛未施,素面清姿。
轻纱月裙玲珑裹身,凹凸有致;宋书越看越觉得不太像是要用膳的装扮。
疑虑未上心头,白问月忽然沉声吩咐:
“准备马车,我们出府。”
“出府?”宋书一脸诧异。
“夫人,此时已经快要戌时了。”他好言提醒,这个时辰不宜外出,尤其是个妇人。
况且还未曾用过膳食。
“我知晓。”冷着眸子望了他一眼,似是不以为意:
“备车,同我一起出府。”
“这……”
宋书似有些为难。
将军虽吩咐他对夫人奉命惟谨,可这有违规矩的事情,如何抉择?
他思索了半晌,终是妥协,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需要知会将军一声吗?”
白问月还真是第一次觉得,宋书真如五六十岁的老管家般,
啰嗦且又吞吐。
语气忍不住冷了半分,没好气地嗔了他一眼:
“不用。”
五月夜风清凉。
日日的月皆同明灯,怡人亮色。
厨房负责膳食的下人久未等到传命,不禁有些疑惑。
差人去寻宋书,想要问问详情,可又久寻不到。
朗朗明月,宋书驾来马车,白问月同从香离身府门前等候。
望着二人坦然地站在那里,不知怎的,宋书反而生出一丝心悸。
这样瞒着将军妄自行事,还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
“出去?”
峻声忽起,缠着柔动的风,有些轻软。
魏央。
什么时候来的?
白问月转首望见他,眉头紧锁,并不准备答话。
他无声叹了一口气,对从香道:
“回去吧。”
自顾自地踏上马车,转身伸出了手。
清冷的话中似是隐隐有些无可奈何:
“我陪你去。”
从香站在原地踌躇了许久,紧盯着白问月的脸,询意明显。
宋书给他使了几个眼色她皆装作看不到,仿佛白问月若不出声,她绝不挪动半步。
望着魏央伸出的那只手,心中莫名酸楚,微微垂首。
再抬眼,所有情绪皆都一闪而逝。
她握住魏央的手,提着裙摆一只脚踏上了马车。
动作停顿,转身又对从香轻声叮嘱:
“要听将军的话。”
第32章若生无离
天悬皓月,凉夜清风。
戌时一刻,刚过晚膳时分。
白问月掀帘而进,宋书望着回身的从香,忽想起两位主子深夜出行,还未曾说要去哪儿。
魏央半只脚踩进马车,顿身停住,他转过来,居高临下,不怒自威:
“贺府。”
声音比之夜风还要冷上三分。
宋书弯身称是。
不着痕迹地向马车内望了一眼,未见夫人有丝毫要开口的模样。
这两人明明是一前一后而来,却似是早有约定般。
不谋而合。
马车缓缓地行着,戌时的街道辽阔空旷,静寂无人。
贺家距离将军府的路程算不得远,只消半个时辰。
谢欢压旨,天牢走水,太后蠢蠢欲动。
对于白问月来说,这些都不重要。
她眼下最要紧的,是如何彻底安抚住林双玉。
只有稳住林双玉,才有与贺同章谈判的筹码;
也才有,绝对压制谢欢的办法。
魏央的话,她并非没有听进去。
他虽然说得隐晦曲折,可每一个字眼皆都透露着,林双玉失贞一事,还有待进一步的确定。
如果真能将此事查清楚,证明林双玉未曾失身于孙关,解了她寻死的心结。
再同她商议些什么,便简单多了。
魏央说,事情的真相只有孙关与林双玉知晓,劝她冷静下来仔细理清。
白问月心中暗暗挑眉。
这不过是一副暂且稳下林双玉的托词。
谁说事情的真相,
只有孙关与林双玉知晓呢?
当初从泗水逃回来的,可不止林双玉一人。
贺秀婉难道会对此事,一无所知吗?
车外风清月白,车内温香软枕。
相对无言。
魏央眉目柔和地望着白问月,心中莫名。
为什么他总是在与她有关的事情上,束手无策呢。
仿佛空有一身自若筹谋。
无可奈何。
看不透她。
不知她一切所为究是因何而起,又要作何而定。
她与谢欢有何故怨?
她足不出户,却又知晓一切。
她讨他的欢心,却从不屈势献媚。
还有,
为何第一次见面,她便能叫出自己的名字。
思绪飘远。
魏央想起,那日春风暖阳明媚的清若寺。
他记了很久。
他原是去寻慧一大师下棋,寺内的小沙弥引他去了往生亭,称是住持吩咐,让他在此地等候。
稍后便到。
往生亭内无桌无椅,台阶与碧水相融,远处望去,似是水上徒生出一座亭子。
他走进亭内,一眼望见勾阑上坐卧着一名女子。
如瀑的长发披在身上,头倚朱漆红柱,约是小憩。
他想着,这清若寺园大房多,许是谁家的小姐来寺里祈福,与下人走失了。
被这往生亭引了来,才在此等候。
出于避嫌守义,他应退身离去。
却在转身抬脚间,听到一句呓语:
“谢欢。”
声音细如清风,说的却是天子的名讳。
嗯?与皇帝相识?
顿住了脚步,他觉得自己或许该等一等。
坐在相隔不远的勾阑上,魏央饶有兴趣的望着她。
这一眼。
灿如春华,皎如秋月。
再让人移不开眼睛。
他并非贪财好色之辈,却也独觉得她仙姿玉色,仿若天人。
有着倾世绝貌。
西平还有这样的女子,是他未曾见过的?
约有片刻,适方才还曾安宁熟睡的面孔,忽然颦眉促额,悲戚了起来。
或是梦魇。
新月佳人,哀怜闭目,下唇轻咬。
极细地一声梦呓,喊得撕心:
“魏央。”
心忽然倏地一紧,似是撞上山河,碰遇寒浆。
喘息生困。
他听的仔细。
这突生的异样,让他隐隐有些堕入云雾。
手不自觉地扶着胸口,茫然地抬眼去望,不知所以。
这才是白问月真正第一次喊出他的名字。
在她的梦中。
让他久不能解,久不能忘。
见她痛苦万分,久久挣扎却无所挣脱的模样。
似乎是一个不太愉快的噩梦。
他忍不住出声唤醒了她。
“姑娘,醒醒。”
秀眸惺忪,幽幽醒转。
一双寒瞳秋水,似深湖之冰。
蒙了一层冬霜。
却,
在看清他的面孔后,忽生光泽。
灿若星河。
她喊:
“魏央。”
清声欢悦却又悲咽,语气中还隐隐有几分不舍。
仿佛是失而复得,又似久别重逢。
可他们,
明明是素不相识。
这一声。
心又无名地撞了不周山。
天柱中折,地维绝断,日月星辰错移,故水江河淹没苍东大地。
酸楚万千,比之方才,
更甚。
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如此凄楚地喊出他的名字。
半刻。
心脏似是跳停,呼吸无声。
莫非我死了?
魏央这样想。
无稽且荒谬。
想法来的荒唐,认真思索的他更显神怪。
这位喊了他名讳的女子,因为他的有心或无意,成为了他的妻子。
可以看得出她是真心敬他,也是诚心想要讨他的欢喜。
但这些,
并非是因为她觉得,眼前这个人,是她要钟爱一生,放在心上的人。
他看的明白。
看透这一点的魏央。
又忽然难过。
让他不解的是,这种难过的情绪里,为何还夹杂着一丝,
微乎其微的……恐慌?
面对千军万马时,他不曾怕过;遭遇埋伏后,他也不曾慌过。
他向来固执,做事讲的便是一个透彻。
万事明白,不做痴梦。
既不爱他,他大可将一切问个清楚,再撒手去寻别人。
可他一想,若是条条理理皆都明晰,摊开所有,
他许会失去她。
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怕了。
绝不能说。
空月皎洁,洞穿所有。
他同沉沉的风怯懦出声,
只道,我等。
他没有想过要等到何时,也不想过问是否会等到。
正如他成婚当晚,心中所想的那样,
此一时还在我的身边,便好。
多久,我都等。
他同她分房,并非置气。
而是怕自己会有一天失去理智,
会忍不住质问,说些伤害她的话。
直到。
她同林双玉见面,他暗中提醒,知晓她冰雪聪明,必会去贺府走一遭。
却不知,她竟是打算瞒着他的。
还有,茶间那个惊慌失措的表情,又是怎么一回事。
太多了。
没有一处是能猜透她的心思的。
罢了。
做不到放任不管,又做不到明言挑开。
那便让一切都随西平的风,
去吧。
他只要陪着便够了。
马车安稳地行驶,车内寂静无声。
魏央闭目,万般无奈。
“你喜欢我吗?”
莺声穿耳,同昨日春风。
魏央缓缓睁开了眼睛,黑曜石般的清眸,是丝毫未曾掩饰的诧异。
“你喜欢我吗?”
白问月又问了一遍。
空气莫名有些紧张。
她是,魏央亦是。
如何也想不到她会问出这样的话,
用的还是‘喜欢’这个词。
极其不擅长地措词了半晌,态度严谨。
魏央答道:
“喜欢。”
“同寻路天涯,祈明日朝升。”
一去不回,不得便死。
gu903();隐隐窜起怒火,白问月竭力地压制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