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尼斯见云泽一直盯着自己,想了想,还是忍不住伸出手给他戴上帽子、围上围巾:“这样比较保暖。”
另一边的沙姆王子也穿戴整齐出来了,懒洋洋地和两人打招呼。
守卫们说说笑笑着从外面回来,看起来他们昨晚都过得很不错。那户人家的几个屋子由几个守卫拿下了,据说要付出一些代价,不过想来他们也不在乎,对王子的守卫来说,大部分时候都不缺钱。
他们队伍的物资也进行了补充,羊皮水囊里已经装满干净的清水,包袱里还有一些干面包,只付出了几卷粗麻布。
这个世界,食物、铜块、贝壳和布料就是常用货币,大部分地区还是以物换物的交易模式,尚未出现官方流通钱币。金子是贵重金属,通常不会出现在市场,黄金首饰在正常情况下只有大贵族和王族可以佩戴。
有时候,刚需的盐,奢侈的香膏首饰,甚至牲畜和奴隶也能用来换取所需物品,前者和平民换,后者和富贵人家换。
这些是一路上云泽自己观察到的,和美尼斯告诉他的。
用过早点洗漱完毕,队伍又要准备出发了。几个昨日得了快活的年轻人还在讨论着自己昨天的女人身上的优缺点,他们像是在议论一些牲畜一样,从脑袋说到屁股,从头发说到皮肤。
无论昨天如何殷勤,今天都只剩下冷漠和诋毁。
云泽忍不住问哈里,昨天那是什么,怎么看都不像是普通的家庭。
“那是家妓。”哈里说,“服侍人的都是男人找的妾和生下的女孩,她们不是奴隶,不过,也差不离。”
平民里的主流还是一夫一妻制,但是据说非常有钱的平民可能拥有几个妾。
因为泰锡的法律是保护妻子的利益的,如果丈夫对其他女人动心,和妻子以外的女人发生关系,两者因此婚姻破裂,丈夫要赔偿妻子一大笔钱,这笔钱还是在返还嫁妆和家中一半的共同财产之后。
离婚对男人的财产伤害极大,所以等闲男人不敢找小的,怕妻子一气之下带着大笔财产离婚嫁别人。但是权贵们因为有钱并且有权,若是妻子家世弱一点,就会有许多妾。
女人出轨的代价更高,会被杀死或者淹死。除非这个女人本身很有能力,或者出轨的对象比她的丈夫还要有权势,那这个情况只能是憋着。
云泽对什么都感兴趣,美尼斯就什么都说一些,这一路着实接收了不少奇奇怪怪的常识。
如今他听到了一个新的名词,转身去问美尼斯:“家妓是什么?”
美尼斯正指挥着下属把东西料理一遍,听到云泽的问题,不禁挑了下眉,看向之前一直围着云泽转的侍卫哈里,哈里一下绷紧神经。
美尼斯轻声说:“只有乡下才有这些,贫穷的男人和贫穷的女人聚集在一起,男人负责保护那些女人可以得到东西而不会被抢夺,女人把一部分送给男人作为费用。”
“那个,米莎,女孩。”云泽又问。
美尼斯用了几秒钟回忆起这个‘米莎’,昨天一直缠着云泽的那个女孩:“她是其中一个女人的孩子。”更多却没有说,美尼斯本身对这个行业就没有好感,对那些被父母带累的女孩也没什么特别的同情心。
云泽没有觉得美尼斯的漠不关心哪里不对,他们的阶级不一样。就像他无法指望一个食肉的猛禽去怜悯和同情小麻雀。
这个更多是社会原因,因为贫穷,因为阶级固化。要么饿死,要么去卖身,圣人都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这种情况下,没有别的特长,也没有更好的出路,只能走这一步。
队伍整理好之后再次出发,昨日好好休息了,今日大家都是精神焕发的样子。路上没什么人,就算有人,远远看到他们就避开,连鸟雀都会被吓走。
“再过两个村庄就能看到库里城外的河,到了库里,能和我去神殿吗?我老师想见见您。”美尼斯说。
美尼斯的老师?大神官?正巧他也需要一个有分量的人接收他的投名状。
云泽点点头:“好。”
正说着话,旁边的草丛里忽然钻出一个灰扑扑的影子,一路喊着一路跑过来:“大人,大人。”
大家定睛一看,是米莎。米莎气喘吁吁跑过来,一直走到云泽和美尼斯附近,被青铜矛指着慢慢站住。大家注意到她脸色有点儿发白,看起来很虚弱,但精神还不错。
“大人,米莎想跟您走。”
第20章
“米莎,你怎么?”云泽很惊讶。
他无论如何想不明白她是怎么站到这里的。这一瞬间好像看到泥沼里一尾不甘心地跃出泥沼落在草地上挣扎的鱼。
“我在这里藏了一个晚上,终于等到您了大人。”米莎高兴地说,她冷得直颤抖,脸上却绽放出花朵一样灿烂的笑容,“我要和大人走,大人去哪我就去哪,米莎要服侍大人。”
云泽还没说话,昨天对米莎还算温柔亲切的哈里却开口了,他的声音和表情一样的冷酷:“回去,大人不需要一个家妓做侍女。再靠近就杀了你。”
然后他又回头对云泽劝:“大人,不必理会,把她留下会给您招来麻烦,这些女人总是贪婪无情的,不要相信她们。”
其他守卫也冷着脸,不见昨日一点温情。
米莎仿佛听过无数这样的话语,所以她只是咬咬唇,睁大双眼看着云泽,她有一种直觉,大人和别的人不一样。
“你,等,一个晚上?”云泽问。
米莎点点头。
“为什么?”
光照进米莎的眼睛里,染成了红色:“我想活,大人,我想活。”
为什么会觉得他能让她活?
“回去,会死吗?”云泽又问。
米莎却摇摇头:“不会,只会打一顿,饿两天,阿爸还需要我给他赚钱。”
云泽终于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他看向美尼斯:“带她去,好的地方,长大,婚嫁。”
她想活,那就让她活。
泰锡也有职业女性,很少很少,平民人家的女儿唯一的事业就是她们的婚姻。对米莎来说,一个美好的婚姻可能就是最好的归宿。时代如此,女性的柔弱和美丽是原罪。
不管以后婚姻如何,她必须脱离现在的处境。婚姻是感情,也是交易,对方肯定在意女孩的身份,奴隶、家妓、普通姑娘,能选择的对象完全不同。
这边的婚姻不是父母之命,是恋爱然后带着各自家私住在一起,就是结婚。平民的姑娘嫁人需要不多的嫁妆,这点东西对云泽来说就是鞋子上一颗珍珠,但她或许会有不一样的人生。
美尼斯也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已经料到这个结局,这一路上看过来,他知道云泽是个内心温柔的人,这个温柔对谁都是肯施舍怜悯的。
“可以。”
于是队伍里便多了一个女孩子,这个女孩子披着一块柔软的羊毛毯,坐在后面一辆牛车的边缘。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队伍的最前面,就像是小孩子看着一个漂亮的糖果。
但她其实看不到那边,他们中间相隔了几百米远,而且其他人也不许她靠近云泽。
“到下一个村庄的时候,就去找一个好人家收留她。她年纪太大了,也没有受过作为侍女的训练,不能很好地服侍您。”美尼斯和云泽说。
“下下个,远一点,再远一点。”云泽强调,离得远了,麻烦才会少。
美尼斯点点头,他明白云泽的意思。大概温柔会传染,他突然觉得这样也不错,既然那个女孩可以过得更好,为什么阻止她过得更好?
“好。谢谢,美尼斯。”云泽微微一笑,“米莎,是好孩子。”
思想还没有彻底被腐化,灵魂还如此的鲜活,怎么会不是好孩子呢。他也不能继续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想要跳出火坑的小女孩继续在那个泥潭里挣扎。
她拼尽全力,从泥沼里跳到草地上,那么,接下来,就让他把这尾不屈从于命运的小鱼放入水池里。
米莎不知道自己未来的命运如何,她只是很高兴。
她身边有几个常去她家的侍卫在旁打趣,到底是贵人保下的,倒也没有说得特别难听。
“米莎,你真的藏了一个晚上等祭司大人?”一个守卫问,“你不怕冻死吗?不怕被村庄周围徘徊的野狼叼走吗?”
旁边一个守卫笑着加入谈话:“祭司大人连你的手指都没有碰过,没让你快活过,却让你心甘情愿地在这里等一个晚上要跟着走,祭司大人的魅力简直太大啦,我还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事呢。”
“就是啊。”另一个守卫也说话了,“米莎,难道我们不好吗?以前你怎么不跟我们走呢?”
米莎嘟起嘴:“大人很好,大人最好。”
那种从灵魂里透出来的光亮是不会骗人的。这些守卫想要她和几个姐姐的身体的时候甜言蜜语不断,下了床就把她们当成是牲畜,她们不知道吗?
曾经有个姐姐和一个男人逃走了,后来才知道给那个男人转手卖掉。姐姐们已经累了,不愿意再相信别人。米莎总不肯死心,她就是撞得头破血流了,还想再试一试。
这边是真的地广人稀,过了三日他们才再次看到一个有点规模的村庄。队伍停下休整了一日,这一日守卫没弄什么幺蛾子了。然后又是几日,他们到达了距离库里已经很近的一个村庄。
美尼斯直接找了村里的祭司,问他哪家夫妻没有子女,想不想收养个女孩。以后可以让男孩上家门养老,和上门女婿差不多意思,但是这边也没有姓,所以找上门女婿好找。
村里的祭司看到顶头上司,诚惶诚恐,他快速找了三对夫妻过来。
年老的那一对老夫妻表示想要收养米莎。他们年轻时候收养过两个孩子,前后生病走了,之后十几年都没有再动收养孩子的念头。可是现在两人老了,总得有个后。
村里的祭司也说这夫妇是性情温和的人,家里也有田地和牲畜,可以好好照顾这个女孩。
米莎没想到自己会被普通人家收养。云泽送了她一些东西,一只羊(来自第一个被救女婴家庭),两卷质量颇佳的麻布和一串贝壳项链(来自第二个被救的商人)。
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低微,不堪为贵人身边的侍女,但她没想到因为这一面之缘,云泽愿意拉她一把,还给她安排妥善出路。
“好好生活。”云泽骑在马上和她道别。
米莎愣愣的讲不出话,看着他们走远,背对着夕阳,被橘色的光围绕着。
她褐色的眼睛里倒映着那蒙着一层橘红色光圈的身影,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很委屈很委屈,好像心里突然多了许许多多的话要和人说。
她以前,被打一顿饿一天,也不曾觉得苦。她曾经,被折腾到撕裂流血,也不会哭。
她的苦没有人关心,她的眼泪也没人心疼。她曾经很羡慕其他人家的孩子,他们虽然吃得不好穿得不好每天要干活,可是他们有人护着,有人疼。
现在从眼睛里落下来的是什么?是眼泪么?
“大人,对不起,其实……其实我知道您是一个好人,可能会答应我的无理请求,我利用了您的心软!”米莎突然对着快要消失的身影大声说。
她虽然小,看过的人却很多,这次正是知道他不会拒绝才找上门的,利用了他的善意。
“对不起。我一定会好好生活,绝不会让大人失望!”
她两只手放在脸上不断地擦,她不想叫大人看见。她强忍着哭声,不想叫大人觉得困扰。
这么多姐妹里她活得最好,因为她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豁得出去。但是那样的生活她不喜欢,也不想过。这是她第三次逃跑,以前两次都失败了,不过没关系,她还有命,她还能继续。
赢了呢。
“祝你幸福,勇敢的小姑娘。”
告别这个对云泽来说只是小插曲的姑娘,队伍继续往前走。
云泽开始向美尼斯学习文字,有两种文字,一种是祭司专用的祈祷用文字,也是泰锡国内发布正式文书和命令的官方文字,通常用笔沾墨写在树皮纸和羊皮纸上,是象形文字。还有一种写在泥板上的锲形文字,以木为笔,泥板为纸,方便日常交流。
云泽用一卷纸将这些字记载下来,标上音标,用繁体字作为字意。他已经记录了百多个字,后面有着密密麻麻的注解。
美尼斯对这种不认识的奇怪符号也很感兴趣,不管是圆润的音标还是四四方方的繁体字,都带着一种神秘的色彩。
云泽坐在车厢里,在一张矮桌上认真地抄写。美尼斯坐在旁边,看着他一笔一划,那些奇妙的文字带着奇异的吸引力。连拿着的笔和书写的纸也是与众不同的。
笔是小小的细管子,和芦苇管很像,里面有整整齐齐的动物毛发。纸张和树皮纸羊皮纸也不一样,薄且雪白,如云泽的肌肤一样细腻温润。
美尼斯看向拿着笔的手,手腕纤细,手指细长,瘦却不露骨,肌肤莹润,灼灼如山花。
这时云泽忽然侧头对美尼斯一笑,但下一秒复低下头继续抄录。
美尼斯:……
美尼斯默念着各种祈福咒语,压下那一瞬间古怪的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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