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秦王和罗大人来了,说是要见您。”
郭云胜没有作声。
一旁的郭夫人低头拭泪,抽噎着道:“阿伶已经没了,他们还想如何,若是他们敢碰她一分一毫,我就算是拼命……”
郭云胜抬手止了她的话,沉声道:“请王爷和罗大人进来说话。”
“老爷……”
郭云胜却不看郭夫人,只吩咐底下人扶她去往后屋。
不多时,秦王和罗居正二人前后进了郭家大堂。
堂内一片素缟,白绸高挂,正中赫然是一副黑木棺材。
二人相视一眼,进而上前。
“王爷,罗大人——”
“郭当家节哀。”秦王道。
“多谢王爷拨冗前来,”郭云胜道,“明日阿伶就会入殓,届时还请王爷和罗大人……”
罗居正闻言变色:“明日入殓?可寻常入殓,至少三日。”
郭云胜扫了他一眼:“罗大人此言差矣,敦煌有敦煌的规矩,小女要几日入殓,自然由郭家自己说了算。”
“可……”
秦王打断了罗居正,看向郭云胜道:“郭当家,大小姐的案子,还有很多疑点,不是本王要偏袒他林昇。是这件事,事关重大,不单单是你郭家一家的事,更影响到朝廷,甚至是当今皇上,就算要定案,也应该定得明明白白。否则,岂不是会重蹈覆辙,像当年——刘志瑾的案子一样旁生枝节?”
郭云胜脸色冷淡,丝毫不为所动:“这个案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就是林昇残杀了阿伶,王爷是手里有什么新的证据,还是说,您找到了所谓的真凶?”
秦王目光一冷:“你……”
罗居正见势不好,忙拉住秦王,转而对郭云胜道:“既然如此,我们就不打扰了。”
郭云胜也不看他们二人,只转过身淡淡道:“王爷和大人请便。”
那二人离开大堂以后,就有下人匆匆跑上前道:“老爷,刚刚张家来消息,说是……张当家出事了。”
“他出了什么事?”
下人左右看了看,小心翼翼地上前,凑近了些低声道:“张当家……去了一趟地牢,不知为何竟中了风,眼下别说是走路,连站都站不起来,嘴竟也张不开了。”
郭云胜闻言,眉头一拧,立刻沉下脸来。
另一头秦王与罗居正出了郭家,径直坐上了马车往回而去。
“这个姓郭的,敢这么和我说话,我看他是活的不耐烦了,”秦王猛灌了一口茶水,咚地把茶杯砸上矮几,“今天碰了一鼻子灰,还没能把郭伶的尸身弄到手,眼下只能眼看着他们给林昇定罪?”
罗居正凝眸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秦王看他如此,脸色更差:“罗居正,你倒是说句话,再磨叽下去,林昇就没命了。当初他们先斩后奏,杀了刘志瑾才上报给朝廷,如今也可以如法炮制,一模一样杀了林昇。”
罗居正回过神,忙道:“王爷恕罪,方才下官是在想,若是大人在此,会怎么做。”
秦王微微一怔:“什么意思?”
罗居正看着他:“下官斗胆问一句,王爷觉得,以林大人的性子,若面对这样的情形,会……怎么做?”
秦王皱眉想了片刻,抬眸看向罗居正:“你到底想说什么?”
罗居正缓缓道:“既然,郭家不愿意让我们验尸,那我们倒不如——自己另谋出路。”
小鱼在这间小木屋中已经待了三日。虽然那面具人先前说要给她解断肠草之毒,但到如今还没有动手。他并没有要让她回去的意思,而且不知为何,她心底隐隐有所感觉,就算是真的解了毒,他也不会……轻易就放她走。
面具人白日都不在屋中,只有姬娜与小鱼一同。而她屡次三番想从姬娜那儿问出些什么,却总是被三言两语地搪塞了过去。
这让小鱼更为确信,那人留着自己,绝不单单只是为了给自己解毒。
“小鱼,你醒了,快出来看看,这里下大雨了!”
来敦煌这许多日,小鱼还从未见过有大雨。
眼下是夜里,风格外的冷,她透过窗子,看到姬娜撑着伞站在窗外,脸被冻得通红:“小鱼,你快来——”
雾光洁白,冰雨漱漱,姬娜青嫩的面庞在柔和的水光下显露着勃勃的生机。
小鱼原本要过去,却忽然看到,姬娜的手腕沾染些许雨水,泛出了一层淡青色。
她双眸一缩,脚步顿住。
姬娜看到她突然一动不动,且目光异样,便撑着伞走上前:“小鱼,你怎么了?”
小鱼看着她:“之前我就想问了,你身上的香气怎么……没有了?”
姬娜一愣,抬起手,低头闻了闻:“没有了吗?”
“没有了,一点也没有了。”小鱼低低地道。
姬娜笑了笑:“可能是因为许久没有用花草泡过了。”
小鱼看着她,慢慢往后退了一步:“就算是没有花草香气,人也总会有自己的味道,为什么你没有任何气味?”
姬娜面露不解,朝她走近过来:“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小鱼站在那儿,只望着她不说话。
阿使那给她的香谱上有记载:世上只有一种人会没有任何气味,那就是死人。
姬娜收了伞走进屋,伞柄滴滴答答淌着水,她的靴子也湿了,走进时带入一股冷潮,让小鱼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小鱼?”姬娜放下伞,慢慢地朝她走过来。
借着屋里的灯光,小鱼更清晰地看到她手腕上的青色。
那是一种苍白的冷青,透着一股死气,就像是……
小鱼往后退了几步,后背不期然抵上木墙,微微战栗。
“你手上是什么?”
姬娜伸手看了看,凑过去闻了闻味道,拿开手时,指腹蹭到了面颊。
指腹上的水,碰到她的脸,皮肤表面那一层白色就如浆一般褪色,露出了底下……真正的颜色。
小鱼飞快地捂住嘴,强忍着才没有惊叫出声。
“怎么了?”姬娜一步步地走过来,脸色茫然,“我的手,怎么了?”
“你不要过来!”小鱼抄起一旁的茶盅对着她。
姬娜的神态显得更加迷惑:“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你之前说,是你师兄在地牢救了你,那他到底是怎么救的你?”小鱼一边说话,一边缓缓地往旁边挪动步子。
姬娜听小鱼提起师兄,立马露出了明媚烂漫的笑容:“就是那样救了我呀。”
她抬高手臂,不紧不慢地卷起了袖子:“你看,师兄在我身上种了一只漂亮的蝴蝶,就是这只蝴蝶救了我的命。”
小鱼看到她的上臂顶端,有一块诡异至极的凸起。
随着她的动作,那凸起竟慢慢地挪动起来,更确切地说,是蠕动了起来……
小鱼脸色煞白,无法再动弹半步。
“是不是很好看?”姬娜笑吟吟地问她道。
小鱼感觉很冷,有寒气从她的脚底心直窜上来。
“你不是姬娜,你不是……”
姬娜歪头:“你在说什么,我就是姬娜呀……”
她说着,抬起脚步,又朝小鱼走去。
小鱼方才已走近窗子,伸手想推开窗户,却发觉窗户竟被从外面锁住,根本推不开。
“小鱼,你做什么?”
姬娜已经走到她面前,伸手往她脸上探过来。
小鱼一颤,猛然闭上了眼睛。
却听得嘶的一声,有一团红色破窗而入,径直落在姬娜手背上。
姬娜高声尖叫,用力想将那团红色甩开,却无法如愿。
小鱼睁开眼,呆了片刻才看清,那团红色竟是吐涂狐!
吐涂狐咬在姬娜手背上,姬娜却仿佛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惊叫连连地要将它甩开。
小鱼想起敦煌城的人说过,吐涂狐凶恶万分,一旦咬到人,对方就必死无疑,连张里桥的虎狮都不例外。
可眼前的姬娜却……
她悚然一惊,趁着姬娜被吐涂狐纠缠,闭上眼,猛然冲出了屋子。
敦煌的夜雨像冷箭一般在她身上穿刺,可她的四肢百骸都渗着浓浓的倦意,每一步都像陷进了沼泽。
眼前一片浓黑,她的呼吸声仿佛也在迎风颤抖。
此时,一阵阴冷的气息渗透过来。
闻到这个味道,小鱼登时心里一凉。
不知何时,她已闯入了那片木丛里。树木高耸,在这浓黑的雨夜里有如鬼影。
她停下来,立在原地,无法再往前一步。
因为,从那鬼影深处,传出了平缓的脚步声。
他走出来,全身漆黑一片。
连眼睛也没有丝毫光彩,唯有那黑色的面具泛着微弱的银光。
小鱼险些跌倒,伸手扶住旁边的树干才稳住身形。
“妹妹这是想要去哪儿?”他问。
那声音嘶哑低沉,像是从地底深处飘荡而出。
小鱼往后一仰,靠在那树上,慢慢地瘫坐下去。
她盯着眼前的人,用尽全力睁着眼,不让自己昏睡过去。
“是你杀了姬娜……”
他轻笑了一声:“你错了,是我给了她新生。”
小鱼喘了口气,一张嘴,雨水就落进她嘴里,苦涩的味道几乎让她窒息。
“你杀了她,又给她下蛊,让她成了你的傀儡,”她道,“你根本就没想给我解毒,你是想……给我下蛊,再利用我害他……”
“害谁?”他声音一低。
“蒲……彦霖。”
她吐出那个名字的刹那,天顶雷光一闪。
那张黑色的面具陡然一亮,竟被照成雪白,霎时间仿佛裂开了一般。
他突然笑起来,原本只是低低地笑,慢慢地,变作了大笑。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还有一更,真相慢慢揭晓,以及,二哥的追妻火葬场铺垫已久,马上就要正式开场了。
第116章原来
他笑得阴冷迷狂,面具之中,那双眼睛却依然温和宁静,不染尘埃。
“我这小师弟,最是冷心冷肺、目下无尘,”他不紧不慢道,“却没想到,到最后也会……”
他话音一顿,望向眼前之人,又缓缓地笑了:“也不知——他若知道你在我的手里,会是什么脸色。”
小鱼感觉到他声音之中透着寒意,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
“你不必害怕,”他温声道,“方才你也看到姬娜了,她一点也不痛,只要你乖乖听我的话,那蛊虫……就不会伤你。”
小鱼盯着他的眼睛:“姬娜突然对那个人恨之入骨,是不是也是你暗中……”
他摇头打断她的话:“蛊虫本就会受下蛊之人的影响,既然是我下的蛊,她感受到我对小师弟的恨意,推及己身,也不足为奇。不过,我倒是好奇,你是从什么时候起的疑?”
小鱼:“气味,姬娜身上没有活人的气味,而你……身上根本没有草药的味道,却还口口声声说能替我解断肠草之毒。”
那人闻言一怔,而后举手拍掌:“没想到,我还小瞧了你,不愧是我们林家的女儿。”
小鱼冷眼看着他不说话,他收回手,望着她莞尔一笑:“之前你不是问我么,怎么会被他换了身份?”
“说来也简单,”他淡淡道,“当年刘志瑾的冤案,是我与敦煌氏族合计而成,我们做得滴水不漏,连我那位老师都看不出有什么,到最后却没有瞒过我那个小师弟。”
小鱼原本看他突然提及敦煌的事,还有些怔愣,听到这里,顿时心下一凉。
明明是这么大的事,他却如此轻飘飘地说出来,好像……丝毫不以为意。
“明翩是多智近如妖之人,若非以为他死了,我自然也不会轻易对刘志瑾动手,”他道,“我的这个小师弟与大师兄,看起来都不好亲近,可他们二人,呵,相互之间却情同兄弟。”
小鱼恍然:“他知道了是你害的刘大人,所以才……”
“不错,”那个人慢慢地朝她走近,“他到敦煌的时候,刘志瑾的案子已经定了,虽然暂且翻不得案,他却有法子立马让我……生不如死。”
他轻轻拨开衣襟,露出胸口。
那一片苍白的肌肤,竟布满了钉痕和刀痕。
小鱼一窒。
“这儿原本有个独一无二的胎记,”他道,“有这个印记,就算我武功尽废,变得面目全非,照样还是瑞平侯府的二公子林昇。所以,他就在这儿,钉了个罗刹钉……”
她闭了闭眼:“你住嘴,我不要听!”
他哈哈一笑,悠悠然道:“我的好妹妹,这就把你给吓着了?”
她忍不住摇头喃喃:“我才不是你的妹妹……”
眼前这人却丝毫没有把她的这句话放在心上,只兀自道:“他把我弄得人不人、鬼不鬼,而后竟顶着我的脸回到大齐,在京城玩得风生水起,还把老师给弄死了,你说……他是不是很有能耐?就连敦煌这群老奸巨猾的匹夫,一个个都没能发现他的猫腻,还真把冒牌货当成了真主儿。”
“本来,我那小师弟应当是毫无破绽的,只可惜,他也犯了所有凡夫俗子都会犯的错误,”他垂眸,目光落在她湿淋淋的脸上,声音有些发沉道,“他竟然……动了情。”
他伸出手,勾起她的下巴,迫她仰首。
冰冷的指尖摩挲过底下柔嫩的肌肤,像是蛇身在她身上紧贴缠绕。
“胡说八道。”她冷睨着他。
他摇了摇头:“你知不知道——你那对养父养母,其实,并没有死。明翩派人,半路救下他们,还做成水匪截杀的样子。恰恰就是这一步棋,泄了他的底,让人对他的身份起疑。我当时还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后来我才看清楚……”
小鱼心下抽紧,不可置信:“怎么可能……”
“你看看,他对你好到了如此地步,冒了这莫大的险,救下那三条毫不值钱的命,到头来竟还不告诉你,”他说着,啧啧出声,“愚蠢至极,当真愚蠢至极。”
小鱼没有想到,钱氏夫妇竟没有死。当初她以为他们和阿弟被杀,悲恨交加,是恨不得……亲手杀了他的。
“他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说……”她呆呆地重复这句话,心口翻江倒海,五味陈杂。
“现下,这些都不重要了,”他俯身,揽住她的腰,将人抱了起来,“你马上,就不用再为这些无聊的事烦恼了……”
他又笑了,那声音空洞而又森冷,充斥着叫人胆战心惊的恨意。
“放开她。”雨声之中,突然响起另一个声音。
那个声音,对小鱼而言,既熟悉,又陌生。
她记得听过这个声音,却不记得是谁。
抱着她的人,对此显然也没有预料。
他目光一淡,抱着人转过身去。
在他们的视线里,有一人,立在不远处的深灰色的雨帘之中。
那人身上深青色的官服微敞,露出小半截雪白的中衣,在那官服正中,猛虎补子图纹给水光照耀,金色的丝线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