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开莲二的手,带着歉意地看着他。
莲二摇摇头,轻声说:“有点晚了,他们还在外面,我先和他们打个招呼。”
他走到门外,让队友们先回去,也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说晚点回。早纪像个受惊的兔子,还在抹着眼泪,抽搭着问:“柳学长,哥哥怎么样?”
“没什么大碍。你先和家里说一声晚点回家吧,对了,加一下我好友可以吗?以后如果你和森川出什么事记得第一时间联系我。”
“好的。”
他俩一起走进去,医生正在叮嘱森川:“这是消炎药,你晚上回去吃一次。明天上午过来换药。”
森川点头,撑着床坐起来。
莲二赶紧扶他。
下床道谢,莲二劝他在这里休息一下,森川坚决要回家。东西都落在球场,他们一路从女子网球部走到男子网球部,森川换回校服——球服上沾满了血迹。
太狼狈了。
平静下来,又觉得报应不爽。前世十二三岁的时候,他也是混世魔王,老是找别人麻烦,没想到这会儿轮到他被找麻烦。所以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三人走在一起,森川腹部还痛,慢吞吞的。莲二强势地把他的背包抢了过去,帮他减轻了些负担。
早纪眼睛哭得都红肿了,惊魂未定道:“哥哥,看到你头发着火……我都快吓死了。”
森川想想也觉得后怕,他故作轻松的笑了一下:“还好早纪给我扎的头发好,在尾部也绑紧了,如果是松散的根本压不灭。”他把头发甩到胸前,看着被烧焦的头发末端,心里很不是滋味。
原主的母亲得癌症,后期化疗头发掉光了。小男孩为了给母亲做假发,自愿忍受麻烦一直留到这么长。可直到母亲死去,他这份特别的礼物都没有送出去。
这就是为什么森川内心很苦恼这一头长发,却一直不剪的原因。别人的一番好意,太沉重了,他怎么下得了手?可现在,他就连这头发,都没有保住。
辜负了被他侵占□□的森川诚一啊。
“那些……找麻烦的人是谁?也是立海大的学生吧?我看他们穿着校服。”早纪小心翼翼地问问。
“对,是立海大的,真麻烦,甩都甩不掉。”森川眼中的戾气倾泻而出。
“森川。”背着包默默走路的柳莲二忽然开口。
“嗯?”
“上次我向你保证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了,我食言了,对不起。”他语气中深深的自责。
森川愣了一下,莲二责任心也太强了。“你想什么呢。”森川拍了一下他肩膀,“这是大家都想不到的事情啊,谁知道他们那么猖狂在学校里打人。你陪我回家我还没感谢你呢,谢谢你为我做这么多。”
他的声音不似往常般脆生生的带着活泼,相反,有种沉浸过后的温柔。
莲二认真地看了他一眼。
“你要是自责的话,我会很难过的。”森川又加了一句,“不过他们太烦人,不解决我这书可以不念了。”
“我会帮忙的。”
森川心里有了计较,但他没有和莲二说。他不愿意别人来插手他的事情,特别这还不是什么好事儿。本来和莲二他们就没有关系,搞得好还好,搞得不好牵扯进来,能不能念书、能不能顺利升学都是问题。松本家里是学校的领导不是吗,教育界的黑暗腐败,他可是一直有耳闻的。
到家时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森川坚持没让莲二下车送他们,接过他手上的包和早纪漫步回家。
进门换鞋。名川千美迎了出来,见森川头上包裹着白色纱布,惊诧道:“诚一,这是怎么了?”
“啊,在地上摔了一跤。”这谎言太拙劣了,主要脸也被打了,嘴角现在还肿着。
“在外面要小心点呀诚一,如果遇到什么困难,一定要和阿姨说知道吗?”名川千美很担心。
“好的,名川老师。”诚一把包放进自己房间,走出来转移话题道:“今天吃什么呀?好饿了。”
他走进餐厅,早纪和名川千美入座,父亲端坐在主位上,沉着脸。早纪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似乎连呼吸都不敢。
森川拿起已经摆好的碗筷:“不吃吗?吃吧,好饿。”
父亲将手上的茶杯重重放在桌子上——在木桌上发出一声突兀的巨响。
森川夹菜的手停下来,意义不明地看着他。
“在外面惹什么事了?啊?被打成这样?去立海大之前我跟你说让你不要惹事,这才两个星期,都被打到医院去了?”小林英夫语气非常严厉,低厚的男声满满的威压。
“我问你,这书你想读吗?成绩这么差,要不是千美的关系,你能进立海大?让你念书是你母亲的遗志,你到底把你母亲放在什么位置?留着这么长的头发不男不女,在外面鬼混,对得起你死去的母亲吗?”
森川的火气蹭蹭直冒,眼睛余光看到低着头安静得像鹌鹑一样的早纪,想着今天把妹妹卷进去了确实不对,忍了。
小林英夫见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火气更盛:“送你去念书以后读出来也是危害社会,我还不如把你的学费捐给非洲那些吃不饱饭的人!”
森川放下筷子。
“怎么的,不服?你想要祸害别人就出去祸害,你还想把早纪搭进去,把我们家毁了不成?早纪,以后不准和他来往!”
“英夫!”名川千美低低叫了一声。
口口声声我们家的人。合着他森川诚一根本就是一个外人。森川冷笑一声,站起来。
“你想干什么?又要来打我?没有家教的东西,不知道你母亲怎么教你的!”
森川想要回房的脚步停在半路。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小林英夫,你怎么这么牛呢,一口一句我母亲怎么教我,原来当父亲是这么容易的事,只要贡献一点精子,其他的事情都可以甩得一干二净。”
“你!”小林英夫气愤不已,也站起来,名川千美赶紧拉住他。
“我什么我?你扪心自问,你对我怎么样?连爷爷奶奶每年都会来看我,从我懂事以来,你来看过我吗?呵,对,你要和我说赡养费,你想说赡养费你一分钱也没落的准时给过来了是吧?我敢说,如果不是法律规定你必须抚养我这未成年的孩子,你连钱也不会给的吧?我妈辛苦把我养大,你从没有一天尽过做父亲的义务,有什么立场横加指责?”
“你这个逆子!”小林英夫抄起手边的水杯砸过来。
诚一没躲开,被砸个正着。
“很好,我妈的葬礼上我打了你一拳,你现在打回来,咱们两清。你以为你是个完美的父亲吗?真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道貌岸然!表面上是研究院的高级工程师,大学里的客座老师,实际上呢?儿子在外面受伤,非但没有一句嘘寒问暖,没有问一句儿子是不是在外面受了委屈,劈头盖脸一顿指责,你分得清是非吗?于情,你是个冰冷机器,只顾自己利益,毫无人性和温度;于理,你先入为主、颠倒黑白,你这样的人,怎么做得好老师?怎么做得好父亲?”
“你不想要我,一口一句我浪费你的钱,正好,我也不想要你这么差劲的父亲。这书我还真不念了,没必要让名川老师给我走这个后门。我现在回东京,从此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老死不相往来。”
他冲进房间收拾东西,名川千美跑过来拉住他的包:“诚一,你爸爸是在气头上不是故意的,你别往心里去,书肯定是要继续念的,你是个好孩子,阿姨看得出来。”
外人都看得出来,偏偏和他有血缘关系的父亲视他作仇敌。
“你拦什么,让他滚!”
森川的火再度被挑起,不想再在这里多待一分钟,冲出门外。
名川千美挽留他,森川索性跑了起来,跑过转角。身后没有人跟上,他也不需要别人的安慰,他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不远处的高楼依然亮眼,车水马龙。繁华的都市中,到处都是灯光,连树上都挂着装饰的白灯,有种虚幻的美好。
周围行人行色匆匆,只有对面一对遛弯的老大爷老奶奶,牵着一只狗慢悠悠的走着。
明明是这么和谐美好的城市景象,森川的内心却一阵发冷——这里,没有他的容身之处。站在十字路口,他竟然不知道往哪里去。不久前刚被打的伤口又疼痛起来。
麻木地向前走着,走到黑暗的树荫中坐下。被他刻意压制的、重生后如影随形的孤独感此刻彻底释放。
太孤独了,深入骨髓的孤独。
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诉说。要怎么开口呢?遥远的飞机失事现场重生而来,已经在事业上取得不小成功的人要重新开始,巨大的落差。十六岁的身体,一无所有,相依为命的母亲去世,经济上捉襟见肘,连热爱如生命的网球都无法再继续,不可能再登上挚爱的世界赛场。
但他依然如此感恩,对方失去了生命,他占据了对方的身体,让一切重来,让他有机会再次呼吸。
只是,太辛苦了。
一个人在异国他乡,而他的根在遥远的中国。他无法回到故乡,他是无根的野草。漂泊感无时无刻不在发作,听不懂的历史课,灵魂无法契合肉身的痛苦,他明明强撑着一口气想要努力,想要开始不一样的人生,想要从头再来。
可为什么这么难呢?太累了,太累了,也太孤单了。
这孤独足以把他拖入无底的深渊。
第12章海岸漫步
柳莲二收到小林早纪的信息时,刚好吃完饭。
对方的话让他直皱眉头,索性发了个通话过去,早纪秒接。
“怎么了?”
“柳学长,对不起,哥哥有找你吗?”
“没有。发生什么事儿了?”
“哥哥和爸爸吵架了,爸爸说了他,他跑出去了,现在也没回来,手机和钱都没拿,我和妈妈都很担心。”
莲二心里一沉:“吵架?”
早纪在那边哭起来:“因为哥哥受伤,爸爸骂的很过分,哥哥和他大吵一架,说和家里断绝关系,要回东京不念书了。柳学长,我好害怕,以前哥哥自、自杀过的……”
莲二眼睛猛地睁开,他拿起钥匙,边走边和早纪说:“我出去找一下,如果你能出去的话,也在周边找一找吧,随时联系。”
他和父母简单说了几句,出门。这会儿已经九点多了,没有手机没有钱,森川会去哪里?
森川刚来神奈川,之前也提过,对这附近并不熟悉。去学校的可能性很低,避免碰到那些围堵他的人。人在紧急情况下通常会下意识选择熟悉的地方,那么他首先可能去的是室外网球场,第二就是湘南海岸沿岸——那里适合散心。
柳莲二往室外网球场赶。
之前隐约猜到森川家庭有些问题,从他和妹妹的姓氏上可以看出来:他姓森川,早纪姓小林。还有一点,他和森川这段时间聊得较多,有时在网球部练习休息间隙,大家也会聚在一起聊天开玩笑。一般同学都会抱怨父母——比如妈妈又给吃不喜欢的蔬菜,父母对成绩要求很高等等——这些森川一次都没有提过。
一次都没有提过自己的父母,只在别人论及父母的时候认真听着,露出笑容。
自知道森川有过自杀的经历之后,他留意观察森川的行为举止,发现这人真的没有什么能让他去自杀的地方,总是阳光灿烂的,也喜欢坏心思地逗别人,每次和别人打网球都喜欢打别人不擅长的球,让别人很不爽,他一个人偷笑。哪怕跟不上学习进度,也没有懈怠,上课尽力去听,很少低沉,身上洋溢着活力,仿佛在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嘛。
除了他看不到的家庭。原来问题的症结在这里,他今日总算看到了导致船沉的冰山一角。
网球场离得近,几分钟就到。不是什么高规格球场,这会儿灯已熄了,一个人都没有,空荡荡的。路灯昏暗,视线可及之处没有看到人——不在这里吗?
莲二沿着网球场的边缘搜索,在球场最里面的一条小径深处,发现坐在路边的人。
很好辨认,森川头上的白色纱布很显眼。莲二松了口气,先给早纪发消息告诉对方人找到了,他会好好和森川聊一聊,把他劝回去。
弄完,莲二走过去,轻声唤道:“森川?”
森川抬头,似乎在对焦。好一会儿才出声,干哑道:“柳,你怎么在这里。”
从声音能轻而易举判断出他心情很失落。
莲二坐在他旁边:“早纪和我说的,她很担心你。”
“那丫头。”森川轻轻笑了。
“你还好吗?”
“啊?很好啊。没什么不好。”
莲二才坐下就感觉有蚊子咬他,他抓了抓,问:“森川,你不觉得这里蚊子很多吗?”
“啊?有吗?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啊,手臂好痒。”
一直沉浸在自己思绪里,连蚊子咬都没发觉吗?莲二站起来:“要不要去湘南海岸?这里有一条近路直通海边,夜景很好的,我经常去看。”
“好啊。”森川站起来,“你不是去那边看风景,是去那边写俳句吧,在海边写俳句可是柳你一贯的习惯。”
“啊,嗯。”这么短的时间就发现他的爱好了吗?他这阵子也只去写过一次俳句而已。
莲二走在前面,森川跟在后面。他走得有些快,回头发现森川被落下了,停下来在路灯下等他。
森川跟上来,抬起头看他:“停下干嘛?”
莲二怔怔地看着他。
森川脸颊上的水光在路灯下微微反光——那是未干涸的泪痕。
莲二的目光让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手忙脚乱去擦脸上的水渍,不自然地往前走。
gu903();莲二在他身后,看着他瘦小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