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常一愣:“您都看见了?”
“回答我的问题。”
赵常觉得叶二姑娘如今锋利有如一把刀,轻易糊弄不得了。
但此间的讲究全是主子设计的,他哪能说出来,急出一头汗:“这个……那个……也许……大概……您看那纸是空吧,其实也不是空。”
“原来如此……空而不空,不空而空。”叶妙安似是悟出此中深意,说了句禅语。
赵常没听懂,但是连忙一叠声点头:“对,对,对,就是这么个意思。”
叶妙安有些意外地说:“没想到你还有点学识。”
赵常见糊弄过去,偷偷长吁了一口气。心里暗道,这一个两个,都是玻璃心似的的人儿,自己可太难了。
他轻声问:“夫人见掌印大人了,他可好?”
叶妙安想了想说:“我正要说此事,他受了刑,身子难捱。咱们得想个法子,把他救出来才是。”
说完,脸上微红:“我明日还要再去,不然放心不下。”
意外的,赵常却老神自在起来:“这诏狱也不是咱家后院,哪有说去就去的道理?夫人不急,要救出掌印大人,咱们需得好生谋划一番。”
***
两日后,张府内。
叶妙婉正在午后小睡,被从院子里的吵闹声惊醒。她慌忙起来,唤人拿桂花油把松了的鬓角抿密实。
张炳忠从外面兴冲冲地进来,看见叶妙婉松散的模样,眉头皱起:“怎么大白天的睡觉,成何体统?”
叶妙婉吓得连忙跪下:“妾身知错。”
她小心翼翼地抬头,发现张炳忠发怒之后,并没有进一步苛责,反而面带喜气,有些疑惑:“夫君可是有什么喜事?”
张炳忠确实是有喜事,他想了想,决定把大仇得报的消息和结发妻子分享一番:“李准这狗贼入狱一挨打,就全都招了,把罪认的干干净净。今日要押他在囚车上游街,秋后就当问斩。”
又是李准。
他是谁?
这个名字让叶妙婉些许好奇,她奉承了张炳忠几句英明神武,见对方面上现出欢喜颜色来,方才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那囚车,可会过箭亭楼?”
“上头这是诚心不给李准脸了,要带他绕足三九城郭,人人得以唾之,方能回那诏狱。”张炳忠抚掌笑道,“实在是痛快!痛快!”
叶妙婉跟着笑:“如此甚好。对了,我一会儿想回娘家,去看望娘亲一趟。”
张炳忠浑不在意:“你娘可好些了?”
叶妙婉把张炳忠身为女婿的敷衍看在眼里。
这就是娘亲说的,正房嫡出,谁也不能看低她一眼么?
如今说出这话的人,一动不能动,一摊死肉一般烂在床上,真真是好的不能再好了。田夫人靠着老参又吊了几天命,但不是明天,也就是后天了。久病床前无孝子,那股臭味,亲闺女也忍不了。
叶妙婉努力压下了胸里涌动的嘲讽,温声说:“好多了。”
张炳忠点头。他不过在家吃盏茶,便匆匆出门去了。他这厢才走,叶妙婉就吩咐下人备车。车行到叶府跟前,正欲停下,大姑娘却扬声说:“继续走,去箭庭楼。”
“夫人,您要去那里,须得和老爷报备一声……”贴身丫头小声提醒,夫人所作所为不合规矩。
叶妙婉冷笑道:“你若想去告密,去就是了。只是若在老爷那边讨不着好,别怪回来我撕烂你的嘴。”
她说完,重又戴上锥帽,身边无人敢拦。不多时,马车就停在了箭庭楼边上的酒家。
此处酒家属地繁华,往来行人不绝。因为有着二层,是登高眺远的好去处。
跑堂小二见来者是个衣着华美的妇人,身后还跟着不少下人,知道是个出手阔绰的。于是早早就迎出来,媚笑着接她到楼上雅间。
叶妙婉刚坐定,小二忍不住剧透:“夫人今儿个好运气,一会儿那奸臣游街,咱们这可是看的最清的地方了。”
叶妙婉不作声,指使下人给了那碎嘴子一点银两。
“得嘞,我给您端壶好茶去。”跑堂的一溜烟下去,片刻功夫就端上一壶热气腾腾的碧螺春。
叶妙婉屏退了下人,撩起锥帽上的面纱,倚着楼上的窗沿聚精会神地往下看去。
等了足足几盏茶的功夫,叮当作响的囚车才缓缓驶来。
街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各个群情激奋。这厢痛骂“狗宦误国”,那厢怒斥“奸臣当道”,一个个激动地好像李准杀了他们爹娘。烂菜根、破柿子等一切秽物,凡是手头有的,通通朝囚车砸过去,方才能道出“痛快”二字。
车中人身量颇高,在低矮的囚笼之间半蹲半跪,抬不起头。任凭污言秽语掷面,连躲避的力气都没有。
叶妙婉站得高,角度好,能够细细的端详李准那张沾满污物的脸。定睛看了半晌,手里的茶盏突然咣啷一声,掉在桌面上。
她惶惶然立起身,感觉四肢灌了冷水,凉意渐渐涌上来。
这个人,她认识。
作者有话要说:[1]《古兰经》
第31章初遇
回忆像细密的烟,和那年应天寺的缭绕香火一样,缠绵不清,勾勒成网,铺天盖地的朝叶妙婉罩了下来。
***
“阿弥陀佛,夫人小心。”僧人立在刚刚停稳的车旁,转动佛珠,密切嘱咐。
田夫人在丫鬟搀扶下,缓缓下了车。
她身着青衣素服,肚子隆着老大。喜婆来看过,说这胎是个男孩,因此当格外小心。按理说身子沉时是不能礼佛的,但她心里不安,非得拜拜药藏神,把这胎坐稳了才好。
宋姨娘伺候老爷,不能跟着来,酸话却没少说:“亏心事做多了,这会别说拜菩萨,就是拜天王老儿也不管用。”
孩子们是不懂大人之间的龌龊的,只当是有机会出来放风,一个个高兴的快要飞到天上。
这厢才在吃过斋饭,田夫人正闭目养神。教养嬷嬷悄声进屋,有些发愁的说:“回夫人,二姑娘又不见了。”
嬷嬷年纪大了,吃饱了爱打瞌睡。叶妙安应是吃饭的时候就掏着坏,专等她睡迷糊,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窗子上纱网上一阵嗡嗡作响,是屋外的蝇子呆傻,拼了命想撞进来。
田夫人不耐道:“龙生龙,凤生凤。”
老鼠的孩子会打洞。
叶妙婉正不声不响地陪坐在边上,不过总角年纪。她明明也是个小孩子,但从小被田夫人教的,自持金贵,老气横秋。
听见田夫人和嬷嬷的对话,她轻声说:“娘,要不我去找找妹妹吧。她年纪小,许是呆不住,想着出去玩。我先前陪她捉过秘藏,大概知道她爱藏在何处。”
教养嬷嬷赔笑:“大姑娘说的是。二姑娘猴似的,老身怕是找的慢些,让您着急。”
田夫人月份大了,身子陈,精神有点不济,懒得和她们纠缠,挥挥手说到:“去吧。”
叶妙婉和嬷嬷从房里出来。她指着前院对嬷嬷说:“您去那边找找,我去后面瞧瞧,您就别跟着了。”
那嬷嬷受了黄口小儿的指导,张了张嘴,到底是不敢教训,还是把嘴闭上了。她想左右是在庙里,出不了事,就悻悻的走了。
见她走远,叶妙婉溜溜达达,绕过矮树,踩过落花,时不时嘴里喊一声“妙安”。不多时,走到一处矮墙边。那墙年久失修,露出一个小小的间隙,成年人过不去,勉勉强强够孩童钻过。
叶妙婉心生好奇,透过洞探头往外看,听见外面有奶声奶气的话声。
却是小小的叶妙安,正仰着头看向一个比她高了不少的陌生男孩。两个人在有模有样的商量着什么。
那男孩衣衫破烂,但是长得干净漂亮,好像年画上画的娃娃。
他们所站那处,已是寺外的野坡,垂柳被风吹拂,如丝绦般抖动。蝉鸣喧嚣,闹中带静。
叶妙安嘟囔了半天,男孩还是摇头。叶妙安气的一跺脚,他顾不上哄,似乎是打定了主意,一转身跑到柳树下。
他冲着手心“呸、呸”吐了两下,鲁智深倒拔追杨柳一般,猛地合身抱住了树干,接着就往上爬。起先动作敏捷,爬的顺利。可惜中间脚下出汗,刚到树腰那,一个没蹬住,就呲溜溜滑了下来。
叶妙安站在边上,见男孩大马猴似的栽下里来,不由得哈哈直笑。她自己有样学样,也往手上啐了两下,过去抱住了树干。
叶妙婉吓了一跳,哪能让二姑娘爬树,这还成何体统。她连忙高声喊道:“妙安,给我下来!”
叶妙安一激灵,回过头去,见阿姊打那个小洞里钻了过来,登时脸拉的比马还长。
男孩诧异的紧,对着妙安说:“你不是叫金角大王么?怎么她叫你妙安?”
见叶妙婉目光刀子似的射过来,叶妙安嘟囔着:“行走江湖,哪有不用诨名的。再说,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
她长着苹果似的圆脸,肉嘟嘟的,就是说出四六不通的话,也惹人喜爱。
叶妙婉斥道:“天天学些什么。嬷嬷寻你呢,还不跟我回去,仔细一顿好打。”
叶妙安听了这话还没什么反应,男孩倒是着急了:“打她作甚,是我扯着她捉知了的。一人做事一人当!”
这出英雄救美虽然稚气,但是有模有样。
倒是叶妙安摆了摆手,颇具大将风度:“不怕,我也该回去了。”
男孩眼睛里好像有水光潋滟。他有些不舍的问:“那你明日还来吗?”
叶妙婉刚要替叶妙安回说:“不来了。”
叶妙安却拍了拍身上的土,大声道:“来!谁不来谁是王八!”
这只大王八嘴上说的豪气,被嬷嬷拎回去的时候就蔫了。到了睡觉的时候,人还在蒲团上罚跪,车轱辘似的背着《三字经》。
叶妙婉躺在通铺上,听见嬷嬷鼾声大作,便偷偷爬起来,顺着墙角的灯走到厢房。
“孟子者,七篇止。讲道德,说仁义……”[1]
叶妙安跟个磕头虫似的,嘴里念叨着,头一点一点,身子弯起,就差磕到地上去了。
“这回长记性了吗?”叶妙婉看到此情此景,有些哭笑不得的问。
叶妙安豁地惊醒,回头一看是阿姊,笑了出来:“记住了。”
叶妙婉个子不高,站的却直:“明儿个还去吗?”
“得去,知了还没抓着呢。再说要是不去,不真成王八了。”叶妙安说着,笑的更甜了,“回头趁着嬷嬷睡着,咱们一起去吧?”
拉上叶妙婉,毕竟碍着田夫人的面,嬷嬷总不好罚的太重。
叶妙安原想着姐姐怎么也得斥责她一顿,没想到叶妙婉想了想,却轻声说:“好。”
第二天起来,叶妙安睡的少,脸色跟菜鸡似的。但她精神头足,生生熬到饭后。只是嬷嬷学机灵了,恨不得在眼皮子底下支两根火柴棍,觉也不睡了,眼神不错珠似的盯着她。
叶妙安一个头胀得两个大,正要想办法,叶妙婉出言道:“嬷嬷辛苦,早些去休息,我盯着妹妹就行,保管她不会淘气。”
别看就大个三岁,在大人眼里,大姑娘确实比二姑娘值得信任些。嬷嬷存了偷懒的心,犹豫了。
“我哪也不去,去了您就打我屁股板子。”叶妙安赌咒起誓。
有了双重保障,嬷嬷找不出差错来,便乐得午睡去了。
“走吧。”叶妙安悄声说。
两个小孩蹑手蹑脚地按着昨天的路线,重又走到那个小洞前,钻了出去。
男孩早早就等在外面了,看见她俩出来,得意地举起手中的东西,冲叶妙安招呼:“看。”
一根长长的柳枝,上面绑了个乌突突的东西。
“这是什么?”叶妙婉疑惑道。
叶妙安却一拍手:“你可真聪明,做了个粘杆!”
说完和男孩两人相视一笑,臭味相投。
在家里,叶妙婉是嫡出,因此什么事都是先围着她转,但此时却好像个局外人。她有些不悦,赌气似的站在边上。
叶妙安和男孩拿着杆子,轮流仰着脖子,抬头往树上捅,叽叽喳喳折腾了好半天,然后突然爆发出一阵喜悦的尖叫。
叶妙婉好奇地看过去,男孩手上握着两个小小的东西,给了叶妙安一个。
见叶妙婉望过来,他笑了笑,走到跟前,一伸手:“给。”
掌心之上,握着一枚小小的蝉蜕。
叶妙婉怕虫子,被蝉蜕的丑样吓得一惊。但她不肯认输,明明害怕,依旧接了过来。蝉蜕握在手心里有些尖锐,还带着几分男孩手上的温度。
“可惜没捉到活的,再试试吧?”男孩转头对叶妙安说。
叶妙安脸热的通红,满脸是汗:“不捉了,不捉了。再不回去,嬷嬷连阿姊和我一起罚了。”
男孩点点头,笑的烂漫。
叶妙婉脱口而出:“明天我们还来。”
叶妙安一愣,马上反应过来,附和道:“对!”
第二日,他们果然如期而至。
一天四五天,这三个熊孩子从粘知了,到捉迷藏,再到薅野花、搂菜蝶,把这处坡地祸害的鸡犬不宁。
“你就住在这附近么?”叶妙婉好奇的问。
男孩点点头,朝远处虚虚的一指。坡下是一条湍急的小河,河对面,隐隐的有几户农家。
叶妙安靠着树荫乘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见了那条河,便好奇地问:“这河里有鱼吗?”
男孩眼睛亮晶晶的望向她:“有。不过这会儿水急,捞不了。要是等冬天,结了冰,才好玩。除了滑冰,还能捉兔子。”
叶妙婉正要开口,却见叶妙安扒着男孩,一叠声地问:“怎么捉?”
男孩拍了拍叶妙安的头,笑着给她讲了一遍。
叶妙安满脸怀疑,表示不信:“兔子跑的那么快,哪里能捉住?”
“兔子再机灵,也是有窝的。”
“我不信。”
男孩急了,站起来:“你等着,我知道这附近有个兔子窝,我给你逮一只回来。”
说着,人就走的不见了踪影。
过了一小会儿,叶妙安等的有些没意思,便对叶妙婉说:“刚刚他说河里有鱼,我去看看。”接着也站起来,朝坡下跑去。
gu903();叶妙婉原想嘱咐她别跑那么远,但不知为什么,话在嘴里,没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