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准指了指花样:“绣这个。一日日描了绣,绣了描的。”
叶妙安道他是个不懂的,只能开口解释:“德,言,容,工。女红便是这最后一样。既是应该的,便不觉得累。”
李准点点头,好似被她说服了一般,突然换了话题:“夫人挨过饿吗?”
看叶妙安一脸懵,他不在意地继续说:“早些年天津道闹饥荒,流民遍地,易子而食。”
叶妙安对这事略有耳闻,南边蝗虫漫天,后来天津又闹了瘟疫,到处是挨饿乞讨的人。不过那会她长在京城贵府,吃穿不愁,年纪又小,印象不深。
李准望着窗户,陷入沉思:“没孩子的人,只好去扒树皮,挖草根。到后面,就连草根都没了,地上全是一个个土窟窿。不想死,就只能往嘴里塞观音土。”[3]
他顿了顿,才继续说:“观音土艰涩,吃进去勉强顶个半饱。吃多了,肚子涨得滚圆,疼的在地上打滚,熬不过去,肠子生生疼断了的也有。”
饿殍刚死,身后跟着的一群群野狗便蜂拥而至,将一只只骨瘦如柴的四肢撕扯开来,拼命啃食。
活着的人为了活着,只能和野狗拼作一团,抢尸首吃。
叶妙安骇然,李准说的如此栩栩如生,是他的遭遇吗?
“夫人刚说有些事是命里注定,应该的。那被煮了吃的婴儿,不得全尸的饿殍,也是应该的么?”
叶妙安愣住,她从没想过这件事。
李准转过身,朝叶妙安走来,他身量颇高,隐隐的给人压迫感。
“好人没作恶、没害人,凭什么落得如此下场?世上的事,什么是应该,什么是不应该呢?老天可有个判定?”
叶妙安唬了一跳,急急地往后挪,险些栽倒椅子后面去。
“既然老天都没有判定,那要我说,只要夫人开心,便就是应该的。我是个粗鲁阉人,没的那么多规矩。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什么德言容工,都是狗屁。”
前面说了那么多,最后李准竟然收到她身上去了。
叶妙安从没听过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一时被李准的粗鄙给镇住了。
但不知为何,她心里对李准的叛逆说辞也感到几分痛快,脸上带出放松的颜色来。好像沾了朝露的花,寻到了一片日光,变得春意盎然。
李准打量着她。这样生机勃勃、活泛的叶妙安,才有意思。不像宫里那些女人,身子还没死,心已经死了。
他在叶妙安的面前蹲了下去,凑近了伸手去牵她,好像昨夜重演。
一招鲜,吃遍天。
“不行!”叶妙安突然反应过来,一手护着自己的肚子,挥手就打掉了李准伸过来的爪子。
“啪”的清脆声在室内回响,两人俱是一愣。
李准没恼,呲的一声笑了。
这丫头,让她不用跟他讲规矩,还真就动手了,有样学样来的挺快,看来自己这一番哄劝有效果。
常言道滴水穿石,就是冰疙瘩,揣在怀里长日的捂着,也能给捂化了。自己一点点往叶妙安心里钻,小树扎根,加以时日,不怕挤不走张炳忠。
熬就是了,他在宫里这么多年,数不清的漫漫长夜,最不怕的就是熬。
可叶妙安还真不是有样学样。
她满脑子里都是叶府上张姨娘生产时疼的死去活来,满地打滚的样子。
生完没多久,张姨娘的小子就夭了,人也疯了。万一李准再摸了她的手,躺到一处去,那不就坐实了要生孩子?
她害怕,可不想走这么一遭。
这俩人想岔了,各怀各的心思。
李准见好就收,美滋滋地站起来。军中事务千头万绪,儿女情长只能片刻而已。
他打马回来,也不过是在家吃顿饭,就要拿令牌出城,赶回营中。
走到门口,李准像想起了什么,扬声问红玉:“浴室的水收了吗?”
红玉连忙上前:“还没呢,只是冷了。”
“那不打紧,我洗了再走。”李准回道。
等等,刚刚那波水,不是她才洗过的么?
叶妙安觉得李准这人未免太不要脸,脸涨得通红。
李准看着叶妙安羞愤的样子,抑制不住地嘴角掀起一抹笑。
虽然没有一亲芳泽,但是泡个美人汤,也不枉他跑这么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李准要是投身现代肯定是个最佳辩手,偷换概念6的很。
[1]辛弃疾《青玉案·元夕》
[2]辛弃疾《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3]这段灵感来源于刘震云的《饥荒1942》,是一个有关饥饿的故事,简短但有力,曾经给年幼的我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有段时间生怕家里揭不开锅,把我煮了吃。
第9章闺房春图
乾清宫内,暖香萦绕。
一只长满斑的手从帐里垂了下来。跪坐在脚踏上的庞贵妃连忙起身,扶住了,一下一下帮圣下按商阳穴。
明黄帐里的人喉咙翻痰,咳嗽了一阵方才平息。
太医院说圣上是风邪入体,痹阻于身,气血逆乱。因此暖阁里的碳不敢熄,热的让人憋闷。
只是一贴贴汤药吃下去,风邪没好,半边身子倒是直不起来了。
庞贵妃端详着,脱了那身明黄衣裳,宪宗不过是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无力且虚弱。自己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只要捏住他的脖子,一使劲,也能结果了他。
“玄机先生呢?人还没寻到?”圣上抬了抬眼,气若游丝地说。
他现在心心念念的,是那个名唤玄机先生的江湖术士。
年前那次他差点没挺过去,太医院束手无策,参汤灵芝玉露全招呼上,勉强吊住了一口气。好在鸿胪寺丞程效在民间寻得一奇人,据说能生死人肉白骨。那人一剂丸药下去,圣上当天就四肢回暖,可以被人搀扶着下地走路。
宪宗原想留着玄机先生在宫里,但玄机先生号称救真龙,折阳寿,须得回山静养。宪宗不敢折辱高人,只能随他去了。
“圣上莫急,程大人回话说,玄机先生晌午就能入宫了。”回话的是不远处垂手站着的太监刘宝成。
庞贵妃听见刘宝成那尖细声音,心里像被爬虫爬过似的。她低下头去,免得脸上挂出厌恶神情。
圣上听了刘宝成的话,倒像是回光返照似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一连道:“好,好。”
刘宝成谄笑着恭维:“圣上真龙化体,自然天地齐寿。”
宪宗把这话听进去了,咳嗽了一阵,像想起什么似的,又低声问庞贵妃:“前阵子选的秀女可入宫了?”
太后已崩,王皇后又为死了的儿子修闭口禅,结善缘,不问俗事。后宫之主有名无实,杂事都落在了庞贵妃头上。
庞贵妃点头:“回圣上,都入宫了。”
宪宗阖上眼,气息不稳,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说:“等朕好些,就去看看她们。”
圣上早就不能人道,没法临幸秀女,但这群进宫冲喜的姑娘,还有别的用场。
宪宗好奇术,前些年得进贡一方,每日服用红铅丸,可延年益寿,长生不老。
这红铅丸乃是处女经血加上宫中秘药炼制而成,取得就是这帮姑娘们的血。
庞贵妃脸色木木的,点头称是。
圣上似是有些倦怠,把能动的那只手从庞贵妃那里抽出来,恹恹地道:“朕累了,你退下吧。”
庞贵妃从脚踏上爬起来,正欲离开,就听宫人来报,程大人带着玄机先生进宫了,此时已近乾清殿。
圣上眼光暴睁,顾不得许多讲究,连忙疾呼:“快,快让他们进来。”
庞贵妃退避不及,被宫人轻扶着,躲进了雕红山水屏风后面。
不多时,刘宝成细细的声音就在殿中响起:“宣鸿胪寺丞程效、玄机先生进殿——”
寝宫内响起一阵纷乱的脚步声,然后就是请安的声音。
庞贵妃略微沉吟了一下,状作不经意地抬手碰了一下屏风架子。
砰。
轻轻地撞击声打断了玄机先生的问诊。
庞贵妃的媚声从屏风后面传来:“臣妾不小心,碰到了架子,还请圣上治罪。”
圣上自然不会治她的罪。
庞贵妃走近了点,隔着屏风的孔洞往外看。
原本俯首跪在地上的程效大人,听见她说话,悄悄抬起头,冲着屏风的方向,大着胆子的瞥了一眼。
庞贵妃知道那目光是在找她。
十来年了,程效还是忘不了她。
***
叶妙安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了一晚上,天快亮的时候总算是迷糊着了,梦里一个两个的大胖娃娃,追着跑着她喊娘。
早上起来,吓得眼睛都肿了,跟金鱼似的。
红玉看叶妙安这样子,比成亲那日看着还狼狈,一时被唬住:“夫人这是怎么了?”
早上吃的是文火炖的乳鸽汤,小小一盏。
叶妙安喝了两口,觉得胃里油腻,有点往上翻。
叶妙安记起张姨娘怀孩子的时候,一点油腥不能沾。每回见着她,手里都掂着酸果子。
完了,真完了。
叶妙安握着汤匙,好像拎着千斤顶。
犹豫了好久,她觉得现下也只有红玉能说,便把心里的话一点点挤出来:“我……好像害喜了。”
说完,又羞又怕,脸上飞红一片。
“啊?”红玉吓得手里布菜的银箸子都掉在了地上。
怀……怀孕了?
红玉市井出身,勾栏院、妓子窝都见过,这方面比叶妙安懂的多多了。
她寻思着老爷是个下面被切干净了的,不能够啊。
就算李准真是个逆天改命的,这日子也对不上啊。
红玉小心翼翼地问:“夫人可是癸水迟了?”
叶妙安算了下日子,摇摇头。
红玉又问:“那夫人何出此言?”
“我和他躺在一处了,这会又犯恶心。”
“就躺着么?没有人叠人?”
叶妙安被这问题弄得一愣,反问道:“什么人叠人?”
红玉这回品出味来了,长舒了一口气,把掉在地上的箸子捡了起来。
“我的姑奶奶,敢情您是个不懂人事的,可把我吓坏了。”红玉笑道。
末了,她又说:“别怕,这事包在我身上。”
红玉说到做到。
隔天下午,府里小厮就包着一大包好东西,打外面回来了。
红玉让人寻的春宫书画都是当今黑市上叫卖的最响的。什么“秦楼客”、什么“适适生”,应有尽有。
她寻思着叶妙安识字,所以这一包里除了光是图的,还有全是字的,和图文兼备的。
包袱皮放在案子上一打开,红玉脸上满是得意:“夫人请吧。”
叶妙安半信半疑,走到案前,一页页翻开来。
她看了没多久,就吓懵了,一张俏脸煞白:“这是什么?”
“妖精打架。”
红玉生怕她不明白,把什么地方进来,什么地方出去,如何得趣,都细细地给她说了一遍。
颠鸾倒凤,水乳交融。
叶妙安哪见过这阵仗,生怕看了不该看的,眼睛起了针眼,羞的拿帕子遮住了脸。
手用来遮脸,自然就遮不住耳朵,所以该听的,一句没少,都听了进去。
“不过老爷和这画上不一样。”红玉讲的差不多了,停下来,长叹一声。
说到了重点,叶妙安不禁放下了帕子,问:“哪里不一样?”
红玉指着图中男人的那处,手做了剪刀状,一开,一合:“咔嚓,一刀没。”
叶妙安身子一紧,终于明白了曾经耳闻的太监千刀万剐,是什么意思。
***
是夜,腾骧四卫急训,李准于京郊未归。
已近亥时,夜深人静。
帐中烛火通明,李准终于得空,在案前坐下,将今日收到的信件拆开来看。
拆完了几封眼线传来的密报,他手一探,摸到了一个小小的棕色信封,肃杀的眉眼不禁柔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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