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903();李准没有被人伺候的习惯,进门自己脱下被汗洇湿的官服,换上家常衣服。他在椅子上坐下,第一件事就是叫人去喊红玉。
“夫人今日进饭进的香,早上中午都吃干净了。”红玉脆生生的给李准回话,脸上掩不住的得意。
李准听见这话,挑了挑眉:“你怎么劝的她?肯定不是她多吃一碟,我赏你一个铜板吧。”
红玉一下子被看穿了,讪讪地交代了自己谎称要挨打的事实。
说完,她也有点心虚:“老爷,您不会怪我耍小心思吧?我是真的想让夫人多吃些,这成日见的喝风饮露,看着都瘦了,叫人心疼。”
“她伤可好些?”
“好多了,这会子肿也下去些了。”
“今日还做什么事了?”
“夫人早上闲着走了走,找我要了针线,做了会女红。下午树前停了黄鹂,又看了一会子。”
“以后夫人要做什么,都依着她。只是把人给我看紧了,别跑出去。”
红玉看李准倒不像是要斥责她的样子,不禁胆子又大了起来:“老爷不去看看夫人吗?”
李准摇摇头:“先不去。”
已经三日了,有个人知道他回京,合该等不及了。
果然不多时,就听门房来报:“张大人求见。”
“你且去吧。”李准招呼红玉下去,自己又细细地喝了一盏果子露,吃了口香瓜,才施施然站起身。
张炳忠这厢被管事的安置在正堂上,美其名曰消暑。
热烘烘的气顺着窗棂子爬进来,掺杂着院子里开的郁郁葱葱的茉莉味,冲的他直范恶心。边上站的小丫头也是四六不懂,连个扇子都不知道打,憋得人气短。
“张大人,久等了。”他正头晕眼花,坐不住的时候,门帘叫人掀起来,一股凉风扑面而来,李准一脸抱歉的走了进来。
张炳忠精神一振,连忙道:“有扰李公公。”
李准和这人不算不认识,只是从没细细打量过。今日一看,果然是长身玉立,锦衣华服,翩翩贵公子。这样的人和叶二姑娘,才是话本子上天造地设的一对。
李准心里头有点犯酸水儿,面上却不肯带出来:“蒙张大人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只是不知您所来为何?”
张炳忠连着来李准府上三天,都没扑着人,今天可算见到了人,稍作寒暄就直奔主题:“李公公……那件事可有办成?”
李准正在给他斟茶,听到这话,稍稍顿住,头扭过来,凝视着他。
张炳忠四下看看,李准会意,叫那小丫头退的远远的,屋里只剩他们两人。
张炳忠掏出拜匣,朝李准面前一推:“一点心意,还望公公笑纳。”
李准把杯子放下,随手掀开,满满一匣子纹银,青天白日的,亮的刺眼。
张炳忠见李准停着不动,低声道:“剩下的在车上,等见到人之后,一并给公公抬来。”
李准微微一笑,露出真诚而疑惑的表情:“张大人这是作甚?可是折煞我了。”
张炳忠愣了,先前谈的好好的,纹银二千,李准替他把叶妙安捞出来,怎的现在又装傻呢?
“公公莫不是嫌少?”张炳忠只道这狗宦贪财,“我还能再筹五百两……再多怕是一时拿不出了。”
贵公子又肯花钱,又肯涉险,只为救佳人一命。李准觉得自己先前想的不对,就是话本子,也写不出这样的剧情。
李准喝了口茶,手指头在银子上滑过,触感冰凉滑腻:“张大人真是情深义重。”
张炳忠有点赧颜。他对叶妙安是有情的——第一次见着她是去年叶府上设宴,他喝多了,小解回来迷了路,兜兜转转走到了后宅边上。
一个浅绿衫子的姑娘正和丫鬟看鱼,她轻探着身子,丰润的唇微张,那一点春情妩媚而不自知,深深地刻在了张炳忠的脑子里。他悄声看着,不敢出声,怕惊动了春花,吓跑了鸳鸯。直到府里的下人来寻他,张炳忠才状作不经意的问出,看鱼的是二姑娘。
闺阁中的小姐讲规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再也没能寻到机会相见。日日夜里梦见那道影子,他实在没忍住,和老太太去提,才知道叶二姑娘是庶出,论出身配不上他。
婚事被否,张炳忠也没了法子。直到宋姨娘慌慌张张来找他,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他才知道,原来叶妙安也中意自己。
李准看着张炳忠脸上现出甜蜜的神色,好一副郎有情妹有意的工笔画。他不禁凉凉道:“叶二姑娘一死,大人和叶家大姑娘的婚事是不是要往后推了?”
这话问的别有用心,张炳忠被人戳了隐事,脸上有点挂不住。他扯了扯自己汗巾,低声道:“家里长辈商量过了,二姑娘是喜丧,不碍事,婚期还是原来的日子。”
“那我要提前给大人道声喜了。”李准笑了笑。
他随即收敛了笑意,把盛了银子的匣子往张炳忠这边推了推,没有收下:“我也不和大人兜圈子,事情我是办了。”
见张炳忠直直的望着他,李准脸上流露出一副遗憾之色:“但人,没留住。”
晴天霹雳。
张炳忠周身一颤,难以置信。
李准叹了口气:“谁能想到叶二姑娘提早那么些个日子进宫,想必是叶家有人走了其他关系。等我的人去时,姑娘已经没了。自古红颜多薄命,想来是叶二姑娘造化不够,张大人节哀。”
张炳忠是听说了叶府那具尸首的惨状的,以为是瞒天过海成了。乍闻悲讯,一时间惶惶然立起,悲戚难捱。
悔自己没早点悟出妙安心思,听了老太太的话,迎娶叶大姑娘,害她入宫。怨叶家如此心狠,竟将亲生闺女早早送去那鬼地方。恨那无耻马夫,丧尽天良为非作歹。惜妙安忠烈佳人,竟落得死无全尸的下场。
五味杂陈,情难自已。
李准看着比他还惋惜:“这事原就是我揽下的,没有办妥,我对大人有愧,所以前几日才缩着不敢来见。要不您打我一顿出出气吧。”说完,一撩下袍,竟是要双膝跪下。
张炳忠哪能受了这个礼,赶忙扶起,心里酸楚,但也知道这事怨不到李准头上去:“公公何处此言……也是……妙安命薄。”说到最后,眼中竟有些湿润。
“大人要是不嫌,在我这留饭吧。”李准看在眼里,温声劝到。
张炳忠待要推辞,李准又道:“大人要是不肯,想必就是记恨李某了。”
话说到这份上,这饭是不吃不行了。何况张炳忠一肚子苦闷,无处诉说,好歹李准是个知道内情的,他只能应了。
作者有话要说:[1]摘自《懿书》关于明代宫殿陈设的描述。
[2]”汝菜户为谁”为明人沈德符所编著的《万历野获编》中所提
走点剧情,下一章开始撒糖
第6章芙蓉帐暖
戌时,寝屋内。
灯芯“扑”的爆了个花,发出闷突突的声响。叶妙安正全神贯注的绣帕子,被这动静吓了一跳,针一滑,刺进她白玉一般的指头上,冒出几颗殷红的血珠儿。
一道影子从头上投了下来,密密地遮住了光。
“红玉,你挡住亮了。”叶妙安嗔怪道。
修长的手从背后拢住了她,把她扎破的手抬了起来。
“啊!”叶妙安惊声尖叫,回头一看,哪里是红玉,分明是几日没见的李准。
她一下子呆住,僵硬的像个木头人。
叶妙安从下人收拾屋子的热闹劲,就知道李准今天回来了。但她忐忑到了日落都没见着那活阎王,惴惴的问了下人,只说老爷先前宴客饮了酒,在旁屋歇下了。
而这个早就歇在了旁屋的人,却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李准绕到她面前,蹲下来,把叶妙安冒着血珠的指头含进嘴里。
口腔温热,舌尖柔软,一片湿润的暧昧。
叶妙安触电一般缩回了手。
“还疼吗?”李准问,声音喑哑。
“你怎么在这?”叶妙安四处望着,周围一个人没有,都退了出去。
李准对叶妙安防备的举动看在眼里,但并没有回答,也没有站起来,还是蹲着,头倚在了叶妙安的腿上,眼睛微阖,竟似要睡了过去。
叶妙安从没见过这样的路数,懵了,轻轻推了推他:“你喝醉了?”
李准摇了摇头,脸埋在柔软的布料里,隐约发出些呜呜嘟嘟的声音。
“红玉,你在哪,快过来。”叶妙安顾不得礼数,扯着嗓子喊了两声,外面静悄悄地无人应。
那男人脸上一点酡红,臭不要脸的把重量全压在她腿上,舒服极了似的叹了口气,只是苦了叶妙安,腿被压得生疼。
和喝醉的人是讲不通道理的,叶妙安顾不上自己被轻薄,费力地把李准搀了起来,对方实在是太沉了,她力气小,走了几步就一起跌倒在了床上,锦被扑了一脸。
芙蓉帐暖,香夜沉沉。
叶妙安挣扎着起来,回头一看,李准还东倒西歪的躺着,眼睛都没睁。他的眉眼松了下来,没了初见时的煞气。
叶妙安想起成亲那日,李准口口声声说她要是敢寻死,就把她扔到坟岗子去。这样一个可怕的人,现在看起来却是全然无害的。活罗刹好像脱了一身硬刺,露出柔软的芯子来,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叶妙安认真打量起了李准。烛光照亮了他挺立的侧脸,宽阔的胸,再往下,叶妙安不敢看了。
李准突然喃喃地发出了点声音。
叶妙安犹豫了一下,凑近去听。
“娘……我好渴。”
叶妙安听到这句低语,微微一怔。
李准有父母吗?想必是没有的,不然谁能狠的下心让亲生骨肉受千刀万剐的罪,再送到那种吃人的地方去?
叶妙安突然发觉,自己虽和李准结成了有名无实的夫妻,但除了自己的怕,红玉嘴里的赞,她对他一无所知。
她起身,想去给李准倒点水喝,那男人却突然伸了手,紧紧拉住了她。
“别丢下我……我想回家……”李准好似在做梦,痛苦的低喃,眉头紧蹙着。
他被家人丢下了,而她的家人在给她修牌坊。
叶妙安不知为何,心里泛起了一点别样的滋味。
她没有甩开李准,让那只炙热的手握着,好像两叶在浩海浮沉的小舟,系在了一起。
***
李准睁开眼,看见叶妙安已然靠着床柱酣睡了。想来是不敢躺下,但是又困,坐着就进了黑甜乡。
他的目光顺着叶妙安的俏脸往下看,直看到他俩紧握的手,才心满意足地停下。
李准心思重,凡事都要揣摩个三两遍,心里有个推断才肯放开。自打红玉苦肉计那一出,他就品出来了,叶二姑娘是个吃软的主。自己先前吓唬她,人家一头寻死,如今服软卖乖,姑娘反倒怜惜。
今天和张炳忠喝的那一点酒,根本灌不倒他。他劳心过度,夜不能寐,躺在旁屋里,心里酸气直往上涌,总觉得明天叶妙安就要离了他似的。
好在这酸了一下午的心,如今得了叶妙安一握,总算是熨烫服帖了。
他本来不奢望和叶二姑娘长久,能偷来这一刻,已经老天爷心软,赏给他的。但是人就是得陇望蜀,现在叶妙安人在身边,他又贪恋更多,想着那颗玲珑心。
要是老天爷怪罪他贪心,劈下雷来,只劈他就好了,别连累了她。
***
叶妙安觉得自己走在雾里,四下迷迷蒙蒙看不清。
忽的烟散了,她看见一个垂髫小女孩,五六岁的样子,高举着长长的柳叶枝子,执着的往树上捅。
蝉鸣被她吓得都停了,只剩下树叶被风拂动的沙沙声。
“你这样会把知了吓跑的。”边上小男孩嘟着嘴对小女孩说。他满脸稚气,胖墩墩的好像年画娃娃。
“才不会呢。”小女孩无视他,继续自己的操作,气的小男孩蹲下去,扭过头不理她。
远处传来女人的喊声:“我的小祖宗,可算是寻到你了,不过上个香的功夫,你就跑没影了。”
“嬷嬷来找我了。”小女孩瞥了瞥嘴。
“咱们藏起来吧,还能多玩一会。”小男孩提议。女孩还没来得及回答,就看见走过来的除了奶娘嬷嬷,还有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男人,他朝小女孩张开了手,低声道:“过来,妙安。”
“爹!”小女孩开心地跑了过去,拉住了父亲的手,走了几步,像想起什么一样,回头冲小男孩大喊:“明日我还来,等我给你抓知了!”
小男孩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一脸的不舍,点了点头。
小女孩在父亲身边叽叽喳喳,分享着几日没见的喜悦,而父亲只管拉着她,一言不发。
叶妙安跟着年幼的自己,一步一步往前走,越走,身边的雾气越重。
突然,她听见一声尖叫,于是三步并作两步,直奔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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