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致错愕,但终究没说什么,只轻笑道好。
杭远与杭墨并几个杭家子弟匆匆赶来,皆不可置信地瞪着清雅看。杭远多疑,即便看见一个一模一样的人,他也全不相信,只暗中揣测是人假扮来对付杭致的。
“六婶儿,你又活了!”杭墨也没了少年老成,一对眼珠子瞪得贼大。
清雅道:“我没活,我是鬼变的。”
杭墨对清雅的死深信不疑,一听更是稀奇,伸手就要去摸她的手。鬼的手总是冰冷的。只是还未碰上,他的手就在半道被人打了下来,杭墨抬头,对上杭致阴鸷的眼,那眼里明明白白写着四个字。
成何体统。
啧啧啧,这么久没见着六叔叔这模样他差点就要忘记了,六婶儿于六叔就是那束之高阁的宝贝,碰也碰不得,挨也挨不得。只是奶奶分明讲六婶儿已经死了,怎么她又活过来了?难不成六婶儿是妖精还是神仙变的?
杭远将杭致拉至一旁私语两句,杭致听了神情很是难看,他直接对兄长沉了脸,甩袖回到清雅身边,问端方道:“你去禀告老太爷老太太了么?他们现下在哪?”
“老太爷去寻友人下棋,老太太今儿带女眷去雾灵寺替爷祈福去了,至今未归,小的都已派人去禀了。”
清雅一听杭母的名头,背上的汗毛就已竖起来了。
杭致点头,转而对杭远道:“墨大,你安排安排,把这大喜事跟永安城的亲戚们都说一说,过两日我再正式下帖子请大伙过来团聚。三哥,临边近的亲戚们你先发帖子请他们来,到底从外省过来总要久些。老家那边我亲自写信去。”杭致愈说笑容愈大。
杭墨道:“六叔,这都快过年了,外省的亲戚们这一来一回……”
杭致道:“这样天大的好事,自要多庆祝,今儿过年,叫他们一齐在我这里过便成了,大伙都热闹热闹!”
哎哟哟,他六叔还知道热闹二字,自六婶儿死后,哪年过年他不是嫌吵嫌闹,总一个人避到寺里去,今儿也知道热闹了!杭墨啧啧称奇,这是又变回来当初那个好相处的六叔了?
“还是不必叫了。”清雅道。
杭致微愣,从善如流道:“雅儿不喜欢闹腾么?那便不叫了。”他凝视她,眼底满是欢喜笑意,“爹马上就能回来,娘她们去祈福,大抵还要一两个时辰才回来,你也累了,不若我陪你回屋歇息一会,也为侯夫人安排住处。”
清雅看向钱娇娘,轻轻点了点头。
杭远杭墨从未见过钱娇娘,经杭致引见才知是定西侯之妻,父子二人不免惊讶,大伙都知道定西侯不知因着什么事惹怒了皇帝,已经在宫中软禁了三日,大家都避之不及,怎地杭致还将人往回领?难不成狄清雅的归来还与定西侯有关?
杭致亲自带路,清雅挽着钱娇娘缓步向前。红毯一路沿伸至清雅曾经居住的九畹苑,钱娇娘近来识字得趣,见字儿就要认一认。这畹字却不识得,清雅说这是兰花的别称。进了院子,垂柳临冬,一汪清池浮萍添色,几尾锦鲤慢悠摆尾,忽而一鱼跃池,杭致笑道:“鱼儿也知主人回来了。”
清雅对上杭致满足的笑眼,心中涩然,垂眸避开。
绕过偌大的外院,里头却还有一小院,奇石与兰草相得益彰,多了一份雅致。大小丫头婆子三十余个,早已候在院中垂手而待,清雅细看,却无一人眼熟。清雅思及往日这院中欢声笑语,怔然停了脚步。杭致知道她心头所想,柔声道:“自得知你死讯,我日夜寝食难安,娘怕我伤怀,将你院子里那些老人都遣走了。你若是想他们,我再帮你找回来。”
清雅摇头,簌簌掉泪。杭致慌了,也不顾外人在场,轻声细语地劝哄清雅。只是杭致越劝,清雅越哭得凶。钱娇娘算是开了眼界了,杭致哄了那么久,竟然还是不带重样的。
好容易清雅不哭了,与钱娇娘一同进了屋子,里头干干净净的,压根不像是很久没住人的。清雅环视一圈,红着眼眶与杭致道:“这里头现下是谁住着?若有人住我便不住了罢。”
杭致已然不知小娇妻这小脑瓜究竟想些什么了,他又心疼又好笑,“你的院子我怎么会叫她人居住,只是每日都有人来打扫,我也常常……过来。”
清雅低低应了一声,牵了钱娇娘往里面去。杭致要跟进去,清雅道:“你先别进来,我与娇娘换身衣裳。”
杭致咬牙,他该先带这邢夫人去她的客房,否则就能为爱妻更衣了不是?如今只恨自己想不周全,只能勉强笑对,“我这就叫人为你送新衣裳来。”可怜他的雅儿,那般细皮嫩肉,如今竟穿着这等拙劣之布,先前握她的手,竟也粗糙了,人也更瘦了。这宝贝在外头定是遭了大罪了,杭致转头忙招人来吩咐,让人立刻给清雅裁新衣配胭脂,请两个名医来候着,厨房先按滋补的做,她爱喝的乳鸽汤得备下……杭致越吩咐事儿越多,只觉样样都重要无比,管家听着眼花缭乱,嘴都插不上。
清雅带着钱娇娘进了她的屋子,举目一望,心头讶然。这屋子的一桌一物,竟都与她离去时别无二样。杭致他……还活在过去么?
“上回我听太子妃说你过的是神仙日子,我还以为你屋子里堆满了宝贝哩。”钱娇娘打量一圈,还以为她屋子里到处是金银玉器,珍珠琉璃,只是不想素雅得快不像一个夫人闺房,只墙上挂一幅画,下头摆放一个宝瓶,一张书桌上静置着一排毛笔与砚台,小巧的八宝阁里放了一个蓝窑碗,一个金丝冠,还有一个白玉玦。
清雅回过神来,苦笑道:“宝贝却也是真的,我这屋里随意一样东西拿出去,便是宫里也没有的。”
清雅倒在贵妃榻上,方才哭了一场,她真是累了。榻上还残留着她为杭致调的香,丝毫不曾改。自打住进来,杭致一夜都没去他的屋子睡过,这里头有太多二人的回忆。
一群丫头捧着衣裳进来,要为清雅与钱娇娘更衣,清雅让她们将衣裳放下,便挥退了他们。一扭头又闷在抱枕里头。
钱娇娘见她这般半死不活,走过去推推她,“现下可没功夫装死了,你那个恶毒婆婆就要回来了,你打算怎么办?”
清雅闷闷道:“告官。”
钱娇娘挑眉,“你说你这么大的事儿,衙门也不敢接,大概要丞相才管得了,等会儿,丞相相不就是你的夫君,你婆婆的儿子么?你这是打算告诉相爷了?”
清雅猛地坐起来。
钱娇娘道:“其实现在也只有这一个法子了,这老娘媳妇,他只能挑一个。只是他若相信你,也要看他到底怎么个处置法,不痛不痒的你以后还是个死;他若不相信你,也莫跟他多说了,多待一日就多一日风险。你趁我还是侯夫人,咱们强硬一点儿全身而退,跟他们家老死不相往来。”
清雅讷讷半晌,眼中泪水满盈。
“可是,他若知道了,该有多难受啊。”她哑声道。
钱娇娘叹气,用食指戳她的额,“你这没出息的,到现在还心疼相爷哪!”
第一百六十八章
杭老夫人得知这件事儿的时候正在吃斋饭,她闲适的笑容瞬间扭曲,重重地将筷子拍在桌上。她发了一顿大脾气,责骂小厮在寺庙里还敢妖言惑众。小厮委屈极了,一再保证是爷亲自去接回来的六奶奶,才使他过来报的大喜。
杭老夫人差点想一巴掌把那小厮甩飞出去,这于她而言哪里是大喜,分明就是噩耗!况且她分明看见她投入水中,她不谙水性,又身子娇弱,怎能存活?狄清雅分明已死,又从哪个石头缝里跳出来一个狄清雅?
那人绝计是假冒的,来欺骗她痴情的儿。杭老夫人也饭也顾不上吃了,立刻让人备轿下山。与她同来的十来个杭家女眷,蓦然听闻那已成禁忌的名字,皆心头大震。各个也都不劝饭,全都随着老夫人下山。两三个聪明点的叫丫头打包些馒头在路上吃。
王紫绮一口银牙都要咬碎了,那个叫她妒忌了小半辈子的人竟然死而复生了?就在来雾灵寺的路上,姑母都已与她讲好了,只要她诞下长子,她就让爷抬她为继室。她正因此而欣喜若狂,不想转眼间,那个人又回来了?她既已经死了,为何不死得透些!
“姑母,您不是说她已经死了么?”王紫绮在车上几近质问。
杭老夫人横眉竖目,“她是已经死了!掉在水里死了!一定是哪个另有所图之人假冒她,欺骗你们爷!我回去定要揭穿她的假面,剥了她的皮!”
杭老夫人想了十余种酷刑,立了誓要将吓得她魂都快出来的贼人碎尸万段。可她心底深处,终是没能压住一个念头。
万一……是真的呢?万一又是这阴魂不散的孤女,从地府中回来缠着她的儿?她可会向致儿告状,揭穿这一切都是她的计划?致儿为了她魂不守舍,万一他信了她,那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