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浑答儿、都则打了招呼,贺兰砜牵着靳岄的手,把他往另一个方向带。路上靳岄想告诉他都则偷东西的事情,但想到贺兰金英已经知道,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两人走到碧山城一角,爬上一棵老树,贺兰砜指着一个方向让靳岄细看。
从这个方向可以看到远处一座大宅子的后院,树影掩映中,隐约看见有人走动。靳岄眯起眼睛,发现那是个抱着婴孩的妇人,正缓慢在院中踱步。
白霓?!
贺兰砜有些得意:这地方我找了很久,可惜太远了,只能看个大概。
靳岄心头一热:她似乎没受苦。
白霓和孩子在后院逛了很久才被婆子请回房中。靳岄恋恋不舍,扭头说:我问过岑融,他说白霓很难带走,大瑀和金羌之间没有来往。
贺兰砜与他坐在一块儿:你们回去了,她怎么办?她又要跟喜将军回金羌?
靳岄低声道:游大哥分明已经知道白霓就在金羌使队中,他却似乎毫无动静。
指不定他已经去看过了呢?
看过了,又任由白霓独自留在这么危险的地方么?靳岄不解,这太奇怪了。
岳莲楼去封狐城查探的消息与游君山所说是一致的。当日从战场上救回来的莽云骑伤员一共五人,除游君山之外,其余四人伤势极重。有一人不治,其余三人现在呆在封狐城,并未离开。
回到梁京的,只有游君山。
你怀疑是他
我希望不是。靳岄脸色沉静,我不想恨他。
贺兰砜静静陪他坐了一会儿,靳岄不想以这沉重话题度过一夜,笑着说:我想起来了!明夜堂的人安排阮不奇跟着白霓,一路保护她。
又是那明夜堂堂主?贺兰砜问,从没见过他,也不知他是什么人。他似乎对你家的事情特别关心。
明夜堂的沈灯还在碧山城里,但据说堂主已经回大瑀了。靳岄也对明夜堂堂主充满好奇。他打定主意,等回到大瑀,一定想方设法见一见这位堂主,跟这堂主打好关系。等贺兰砜去了大瑀,也把贺兰砜介绍给堂主。他总觉得贺兰砜和那堂主,是意气相投的。
直等到夜色降临,两人才从树上溜下来。碧山城大街小巷在沉寂一段时间后,渐渐恢复了元气。人们实则尚未能接受碧山已归大瑀所有的事实,但日子总要过下去,收拾了满地狼藉,街面上的铺子又一个接一个地开了门。
靳岄和贺兰砜都是初次见识碧山街巷风光,此地身处大瑀与北方氏族范围,既有明显的大瑀特色,又处处渗透着北戎风情。街上偶尔能听见北戎人的方言,羊肉、牛肉切得极为豪迈,与大瑀的细切方式完全不同。卖酥油茶的铺子门口人群拥堵,几位读书人吃饱喝足,正在争论谁为这油茶写的诗更为精妙;出售秋梨酿的酒馆一半都是北戎大汉,一边批评酒酿不够醇厚,一面喝得面红耳赤。
靳岄带贺兰砜去吃炒蟹和烤虾子。列星江里出产的虾蟹个头很大,张牙舞爪,贺兰砜看它们如同看一盆子怪物。蚌子十分新鲜,今日新打捞上来的,也不需怎样复杂调理,码头附近的铺子往往就在门前架起小火堆,蚌子一个个扔进去,等它们颤颤地张开贝壳便用钳子夹起,迅速送到客人桌上。蚌肉鲜美,汁水丰盈,贺兰砜吃了两个,眼睛睁得老大:这是什么!
两人吃饱喝足,手牵手在街上来来回回地走。碧山城里河流众多,大桥小桥,两人走得晕头转向,迷路了也不着急,躲在灯火晦暗的巷子里贴着脸轻吻。
你有炒蟹的味道。靳岄舔舔嘴唇。
贺兰砜抱着他,深深地嗅他颈脖的气味。岑融的宅子里总烧着熏香,靳岄身上的味道已经变了,这意料之外的变化让贺兰砜紧张。
十月十五是庆典。靳岄说,岑融晚上离开,我和他一起走。
贺兰砜没吭声,下意识将他抱得更紧,片刻后才开口:我会来送你。
不必!靳岄忙说,你和你大哥尽快离开碧山才对,别回来了。
不回碧山,我在山上送别你。贺兰砜低笑道,这段日子,云洲王老让我出城办事,我上了几次英龙山脉,那山道也找到了,果然隐蔽。到时候我就在英龙山上送别你,我会骑着飞霄,给你唱将许事,笑谈成。
靳岄问:然后呢?
他心头是无穷无边的惆怅,贺兰砜亲吻他多少次都无法消弭。温暖的灯火就在几步之遥,他此刻不是质子,不是奴隶,仅仅是靳岄本身。他忽然间像是被河水浸没了,骨头不自觉地发起抖来:然后会怎么样?
然后我会去找你。贺兰砜笑道,你带我去燕子溪划船,带我逛潘楼,那什么鸡儿巷雀儿巷的,我也想去看。
或者贺兰砜低声在靳岄耳边说,或者是靳岄到驰望原找他。只要能抵达血狼山,他就一定能找到贺兰砜。他会在最大的月亮下等他,只要血狼山仍在燃烧,他就是一直等候靳岄的风鹿。
我要你记住我,永远记住我。贺兰砜咬他的嘴唇,呓语般低叹,驰望原的天神作证,我们一定会重逢。
夜色中,失路的孤雁挥动翅膀,鸣叫、滑翔,朝南方孤独迁徙。誓言点亮万盏灯火,江水摇动,星辉流淌。
***
十月十五当日,陈霜一早就来到靳岄门口。靳岄一夜未眠,他已经数日未见过贺兰砜,只有偶尔的,墙外会传来一两声马嘶,他知道那是飞霄的声音。
陈霜为靳岄梳头,梳齿断了两根。靳岄面色苍白,陈霜安慰:是我力气太大。
推开窗门看见地面一根鸟羽,靳岄还未开口,陈霜立刻关窗:好个秃毛雁子。
他平素很少开玩笑,这一日却频频跟靳岄逗乐。靳岄笑得勉强,陈霜转身抖擞出一件狐裘。
来时穿这件,走时也穿这件。靳岄告诉他,这狐裘他曾转赠给贺兰砜。
里面脏了啊。陈霜指着衬里怎么都洗不掉的浅淡血迹。
是贺兰砜的。靳岄想起当时的贺兰砜,眼里终于流露笑意,第一次见他时,他可倔强。
两人收拾行装,离开院子。岑融已经在外头等着,见到靳岄瞬间收起了脸上不耐:今日倒挺精神。你那狼眼睛朋友不来送你?
靳岄:他回狼窝了。
北地苦寒,十月已经很冷,岑融也披着一件狐裘,亲亲热热扶靳岄上车。
在碧山城中央,石筑的高塔与木条搭建的灯阁已经全部完工。高塔装饰简朴,灯阁却极尽繁杂之能事,数十条彩绸披挂其上,大小铃铛风中泠泠清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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