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散不太会沟通,尤其是这种场合,毫无经验,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等阿婆乐呵呵讲完,他就跟着上了二楼。
依旧是昨天见过的护士,跟阿婆聊了两句,扭头和他打声招呼。
“来看牙了啊。”
空气里弥漫着含有金属物的来苏水气味,疏离,冰冷。
白散呼吸渐弱,心里止不住发颤,他偷瞄一眼假猫,坐在阿婆旁边的沙发上,镇定自若,“我是来陪阿婆的。”
“那也让我先看一眼牙齿情况,”护士笑着补充,“不用进治疗室,我就看看严不严重。”
白散乖乖张开嘴,身体僵直,双眼无神望着天花板。
一块曲奇,两块曲奇,三块曲奇,四块……
“挺深,已经漏到神经了,你自己控制着点,像糖果、蛋糕、面包、饼干啊这些,可别再吃了,如果不想更严重。”
白散呼吸一窒,他不大听得懂前一句,但后面的话句句诛心,杀人不见血。他面色苍白瘫进沙发座,陷入人生三问。
阿婆脱下厚羽绒服,穿着一身大红毛衣进了治疗室,仪器声传出来,很轻,甚至抵不过秒针的动静。
响在白散耳边却如同砸下密密麻麻的针脚,来回碾压。他一动不动,背上沁出薄汗,不热,也不冷,没有痛觉,没有感知,只是很平静地恐慌着。
贴在门上的接诊告示换了一张,时间不变,医生换成了两位,一个负责周四到周二,另一个则是江医生,临时接诊,只有周三一天。
白散茫然掏出手机看日期,今天周四,是另一位医生接诊。
也对,昨天就是江医生在。面对新医生,不知道为什么,他更怂了。
突然弹出一通来电,是他兼职的家教那里。
白散走出候诊室,接通电话,清了清喉咙,声音还有些干涩,“请问是临时有事,要推迟上课时间吗?”
电话那边安静几秒,传来一道干脆利落的女声,“不是,这段时间我家孩子麻烦你了,我月初就跟他讲家教课可以停了,他不听,也怪我最近忙,今天刚从南州飞回来……”
白散没问原因,挂断电话后滑坐在设在墙边的等候椅上,望着空白的墙壁,想起父母,想起学校,想起租住的小房间,还有卡里仅存的300块,以及余生还要度过的许多白天与黑夜。
白墙没什么好看的,他收回眼,慢吞吞地从口袋里掏出曲奇,拆开折射着绚丽流光的玻璃纸,他还有甜食。
门扇开合,由远及近传来一阵皮鞋踢踏声。
白散没有刻意去记,独处时也不会跳上心头,出现时却总能轻易辨出。
很奇怪。
江岸从主任办公室走出,西装革履,烫得笔挺的衣领下系深色领带。他握着公文包的手很好看,手掌宽大,指节微粗,同时不失干净,修长,每一寸骨相都恰到好处,充满男性的力量感。
昨晚白散就注意到了,但仅是慌乱一瞥,现在又有些不同于当时一眼看到的养尊处优,这人好像一举一动都是新篇。
“……江医生,昨晚谢谢您。”白散抿了抿唇,小声说。
说完就懊悔。
他想等江岸走过来,至少到他身边再开口,哪怕还有一个科室的距离都好,不会显得像现在这样。
太急切了。
他的声音很小,自己都怀疑是不是气音,江岸却听到了,点了点头,距离三步远停下脚步,启唇:“牙齿不疼了吗?”
白散轻轻应了声,咬着下唇,思索会不会太简短了,有些敷衍的感觉,那还要再说些什么呢。
舌尖再次不经意舔过牙洞,他不知道不疼了是不是更好,但护士说漏神经了,很深,还让他戒掉甜食——
突然白散睁大眼睛,反应过来的瞬间手抖了一下,曲奇微微摇晃,摊开的玻璃纸随举动高调地流光四溢,存在感极强。
沉默中,他往棉服里缩了缩,慢吞吞地把曲奇一分为二,试探着递给江岸,委屈巴巴问:“您要来一口小曲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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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长廊里光线不算亮,仿佛漫开的白雾,寡淡微明。
白散缓缓呼吸着,注意力转移到鼻端,像溺在黑色的虚无空气里,抬手触不到边际,低头看不见自己。
而一旁江岸俯视而下,周身浅显的陌生气息牵住他呼吸,率先走进感官,带着横冲直撞的慵散。
他鼻翼轻动,忍不住靠近一点,稍抬头便垂下眼,指间还捏着半块瓶盖大小的曲奇,比起另外半块要漂亮些,嵌入了一粒完整的果仁。
清脆,甘甜,带有曲奇的奶香和松软。
白散按照以往记忆想象江岸会尝到的口感,胳膊又往前伸了一点点,不知道吃后满意么,会不会放过另外半块小曲奇。
江岸没接,抬起手臂看一眼腕表上的时间,注视着他,微扯唇角,收窄的下颌两侧各拢起一道纹路,随即是温和地礼貌推却,似乎刚才出于绅士风度,只是随口一问。
一分为二的曲奇改变了形状,合起来依旧是一整块,却好像没有刚才好吃。白散垂下胳膊,皱着眉盯着玻璃纸发呆。
脚步声渐行渐远。
被秒针、仪器、交谈等等嘈杂声淹没之际,他飞快抬起头,最后一眼见江岸侧身过楼梯转角,银漆扶手一瞬被遮挡一瞬即现。
“早就想把这颗牙拔了,没多大感觉,刚打的麻醉,劲儿还没过呢,”阿婆声音高,隔着两堵墙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行,大夫,那我两个月后再来复诊。”
白散闷闷地把曲奇放进口袋,回了候诊室。
阿婆转眼见他,立马招呼过来,“你说你这孩子,要不是护士说了我都不知道,还真以为你是来陪我的呢。快,阿婆等你,趁着今天人少,把牙弄了,赶明个也好吃饭。”
思绪还有些乱的白散瞬间吓得回过神,倒退一步,扶在门框上的手用力扣紧,指尖不见血色。
“有了蛀牙?”另一个面善的大夫搭话,说着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框。
白散低头“嗯”一声,深呼吸几次,捏着衣袋里的曲奇,提起一口气问:“治起来,疼……疼吗?”
“可疼了!嗐呀,你小小年纪怎么就得了这病,多遭罪啊!”
话音刚落,白散猛地打了一哆嗦,浑身发冷。
“好在年龄小,记不住疼,”大夫目光怜悯,“我呢,虽然刚来口腔科没几天,手上比较生疏,也是第一次治疗龋齿的病人,业务不太熟练,但你一定要放心,人生啊,以后还长着呢,这点痛苦顶多是开胃小菜。”
“……”
白散退出候诊室,缩在等候椅上死死抱住扶手,无论护士怎样解释大夫有多专业,还是苦口婆心实则逗他缓解紧张,他都不进去,坚决不进去。
“阿婆,”白散揪着衣角瑟瑟发抖,“我只是陪你来的。”
阿婆笑笑,跟大夫护士解释几句家里情况后离开,一路相安无事进楼道,临分别前,忽然开口,“越耽误越严重,再怕也得治病不是?孩子。”
白散乖乖点头,道理都懂,可就是怂。
晚上,他快速刷完两本题卡,正坐在椅子上转圈摇头晃脑背历史,收到林光阴的消息。
-还记得你的草莓挞吗?再不吃就变味了!!!
白散又慢吞吞转了一圈,两个半圆形的曲奇装在玻璃罐里,护士的警告,江岸‘不是很喜欢吃甜食’的拒绝还历历在目。
-请你吃。
他蔫蔫地单指戳键盘,才发送,林光阴秒回几条语音,不可置信,“什么情况?你不爱草莓挞了吗?说抛弃就抛弃,还是你又有了新欢——等等,你是不是没去看牙?”
白散尽力解释今天在医院发生的事,他从没见过那么过分的人。
“原来你被吓跑了啊。”
-我不是!我没有!
转椅旋转中,白散敲下后半句。
-上次给我接诊的医生不在,他下周三才上班。
所以他又能快乐好多天。
林光阴发来一长串蘑菇头‘我不信,一点都不信’的表情图。白散慢吞吞回了个‘哦’,想起游戏的事。
-你和玩雷那个人约时间吧,最好早中晚,我吃饭的时候顺带打游戏。
林光阴回过来一阵鹅笑,颤着音说:“一听到是你的号,那孙子立马怕了,说这段时间有事,先缓缓,下个月再来。哥是过来人,这一听就是借口啊!肯定背地里下功夫苦练去了,怕死得太惨。”
倒不至于,也许真的有事。
白散望向桌上静静躺在棉帛盒中的匕首模型,算了算时间,想着即将开始的火种杯冬季赛,他翻开复习提纲,一会儿仰起脑袋瞅匕首,一会儿看知识点,一会又忍不住想抬手摸摸匕首。
停课以来,他从没登过战场,帐号始终保持在事情发生前一天12场连胜的退场记录中。
胜利也好,失败也好,现在白散都渴望回到战场,念头一晃而过,同时升起深不见底的不安。
与在校时心态截然相反,他有了充沛的时间,却再做不到无忧无虑打游戏,即使片刻玩乐。
他时常恐慌着就此落下学业,使父母的期望落了空,更怕有一天会后悔,今天喜爱的游戏成为明日难以接受的存在。
六天后。
白散第三次进社区医院,他在开门前十分钟下楼,到时却算不上早,口腔科等候室里的两对沙发座已经满了,都是老年人。
事实证明,江医生十分可靠,上次来口腔科可没这么多人,白散自动忽略节日原因,再次肯定了自己的明智选择。
“——您好。”
“哎,这回可算是来看牙的吧,”护士放下材料,看着他裹得像个小粽子似的点了一下脑袋,笑意盈盈,“我就说你今天得过来,有点晚了,得排队等会儿。”
白散领了号码牌,“谢谢。”
数字5,是一块从立在墙边的小白板上揪下来的方块磁石,丑丑的。
治疗室门开着,正对办公桌,他转身间隙紧紧望着地面,一眼没敢瞅,上次偷瞄留下的阴影还在,江岸的可靠不影响他的害怕。
等候室没了空座,幸好门外靠墙设有一排座椅,白散手里攥着微凉的号码牌走出去,脚步一顿,发现和上次来有些不一样,墙中央多了件四字横幅。
上书:天道酬勤。
护士跟江岸打过招呼‘要离开会儿,去趟库房取材料’后走过来,双眼弯了弯,“写得怎么样?”
乍看这几个字,属实平常,没什么感觉。
白散自己字丑,歪歪扭扭,像乱糟糟生长的小草,对书法也是一窍不通,只有能认得出来与认不出来之分,不太会评价。
倒是护士这话问得有点意思,他开口,“我看不懂,是您写的吗?”
闻言,护士乐不可支,敲了一下他的头。
“我哪有这种水平,是江医生的练笔,院长趁他前几天去参加研讨的工夫,特地从家里翻出来送我们装饰的,国书协理事的水平,每个科室都有,大方吧。”
社区医院的前身是售楼部,夏天才入驻,各种设备搬进来没多久,空荡荡的,拿书法装饰也算正常。
白散有次来买药,恰巧见院长一行人检查部门,与市第一医院院长是一人,姓江。结合护士的话,这才发觉原来和江岸是父子。
他捂着被敲了一下的脑袋,还没明白透,小声询问:“国书协理事是什么……”
“国家书法家协会理事长。”
“……”
怕是个假的。
换位思考白散想了想自己的字,抿着唇,还是很好奇,悄悄问:“看到自己的字挂在这里,江医生不会害羞吗?”
“你可以去问一下喏,”护士朝治疗室挤眼,“不过,我觉得不会在意,原来接诊的是个女医生,临产休假呢,最近调不开人手江医生才来帮忙,总够待不到一周,下个月女医生在他就不来了。”
“噢。”
他给新进来的病人让了下,回头盯着墙上的字看了一会儿,依旧平淡无奇,没看出花来。
时经半年,白散在江岸的书法室再次见到这四个字,不是烫金纸,没有裱晶框,边角随意压着几道折痕。突然他移不开眼,晃过浅默浅出的难过。
白布疏朗,笔格滚烫,每一画都是践行者的精神。
一号病人出来,二号病人进了治疗室。
白散等得心慌,仿佛死神提着镰刀一步步走近。他拿出手机一堆乱点,看什么都没耐心,烦躁得想转圈,最后在社区论坛搜索江岸,试图找些患者夸奖医术高明的留言,缓解紧张。
没有相关信息。
贴吧,博客,网页……全部没有关于江岸的一丁点记录,白散茫然,就算是山顶洞人都会在互联网留下痕迹,江岸连山顶洞人都不如!
十分钟后,江岸战胜了山顶洞人,白散在外网搜到了二十几篇江岸的学术论文,全部是sci刊登,别人转载。
他坐在科室外正对门口,一眼能看到里面的情况。二号没出来,依旧在诊疗室。感觉还要等好久,他想回家了,干脆下午再来,可是又有点不想放弃,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坚持到了现在。
陆续有患者进口腔科,几个见人多,就走了,还有一些选择留下,自己拿起号码牌,把角落里套在一起的小凳子挪出来坐,白散刚才看到了,没拿。
此刻等候室不算挤,但也不宽松。
江岸偶尔会出治疗室,从柜里取出要用到的材料,他戴医用口罩,专心做手中事,视线不偏不倚,不多停留在外,也不言语,一眼望去只觉严苛肃静,半点不容置喙。
二号出来,三号进去。
很快了,马上就要轮到白散,他又开始紧张了,衣角揉得皱皱巴巴,垂着头努力阅读江岸的论文转移注意力。
晦涩难懂外,很多专业词需要现查,论证从一个点跳到另一个点,比跳跳棋图纸都丰富。
白散看完比没看还懵,再抬头,四号已经进去,下一个是他,意识到这个问题,他一会担惊受怕,会不会疼,一会兴高采烈,看完就可以回家,不用坐在这里咸鱼。
随着时间缓慢度过,白散心跳越来越快,似乎下一秒要蹦出来,他手心冒出一层汗,坐立不安间站起身,快步走进洗手间,拧开水龙头,双手浸着冷水,自我暗示放松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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