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是等着他们发问自己再来回答的,眼下都得自己组织话来说,真的让姜妍有些为难,但她已经没有退路了,她必须要说的毫无漏洞才能让这些文臣对她心服:“战国李悝提出的平籴法,各位大人想必都是知道的。朝廷丰年平价购粮作为储备粮,在灾年平价卖出,既避免了丰年粮多商人过度压价收购,也避免了灾年粮少商人过度抬价出售。这是重农抑商的变法,可以规避谷贱伤农,谷贵伤民。”
她话说的有条有理,倒叫李善长有些侧目,稍稍放下了找错处的想法,仔细听她诉说。
“这种设立常平仓的做法我们可以借鉴,只是这样缓解的只是丰年灾年的粮食问题,不能缓解地域上的作物种植问题,而这也就是我要推动商业的原因。”
姜妍缓了口气,说到她专业的领域她也自信了许多,情绪上没有先前激动,而是认真了许多:“如今的主要作物分桑与粮两种,我就拿这两种举例。不同区域因为气候和水土的原因,适合种植的作物不同。种桑养蚕缫丝织布获取的利益,远远高于种植粮食所得,但百姓依然偏向于种粮,因为他们即便织出来了布,也得将布换粮缴税和食用。这样就得在商人手上经过卖布与买粮两道工序,利益容易被商人剥削去,到最后可能还不如单种粮能让他们吃饱。”
她看向站在官员后排的沈万三,向他点点头:“由这一点看,商人被看低也不是没有原因的,逐利才能让他们活下来,但剥削太严重也会让百姓恨得牙痒痒。”
沈万三不意自己竟然会被重视,一时有些受宠若惊,姜妍话说得透彻,虽然有些叫他汗颜,但也只能点头。
“划分各地适合种植的作物,建立商人工会,利用商人的流通性运输货物。再根据户部对各地作物的收成进行调查定价,将盛产粮食区域的粮食以一个合理价格,迅速运到缺粮省份进行售卖。对于布匹及其他商品的价格也定价收购,运到其他缺乏区域售卖。这就是我与八八商定建立商人工会的理由。”
她直呼朱元璋小名,当事人二人都觉得自然,却让旁人更确定了他们的关系。
“但这其中有一个很关键的要素,货币也就是银子一定要是能够符合百姓期望,购得到他们想要的商品的。所以道路一定要通顺无比,修路这一条是重中之重。”她咬了咬唇:“商品的损耗由商人这一运输者自己负担,他们就会为了自己的利益对自己的商品保护有加。商道则由朝廷官军维护,清除周边匪盗。这处维护费用出自商人赚取的利益中,与雇佣镖师相比,价钱会低很多。”
“银子在这一过程中流通了起来,最后收税时自然也就可以收取银两。银两是有定数的,不比粮食会在运输途中会有损耗,到时收了多少,入国库的就该是多少。若是数字对不上,各位大人自然知道是因为什么。”她当然记得明中后期各种贪污手段,略有些气地说完了这句话,坐回了椅子上:“行了,反驳我吧。”
朝上一片静寂无声,姜妍忽然有些慌,难不成刚刚自己说的真有错漏?她偏脸望向朱元璋,朱元璋却是笑着在她头上拍了拍,面向诸臣,直接点名李善长:“李善长,你可以开始辩了。”
李善长仍然陷在姜妍刚刚提出的设想中,听朱元璋叫自己,这才反应过来,苦笑了一下——他连姜妍刚刚说出的理论都没能一下子想明白,怎么找漏洞啊:“姜姑娘快言快语,臣......臣一时真的无从辩驳。”
“陛下,姜姑娘的设想是很好,但臣有一点还是要提的。”刘基虽然与李善长关系也不太好,但同为文官集团一人,也不能一言不发:“姜姑娘也说了,银子是个很重要的因素。银子的产量有限,不一定能满足她设想中的需求。且百姓提交的是碎银,再要熔炼也有火耗,其中损耗虽小,积少成多也是不容小看,摊到百姓身上一样是负担啊。”
朱元璋愣了愣,望向姜妍,他确实对这个不太懂。
姜妍点点头,其实这一点她考虑到了,只是她原本想要等一切步上正轨后再说出来:“我知道,我们可以发行纸币——也就是,宝钞。”
第五十章
宝钞的发行需要充足的准备金,宝钞的发行量要能够对应上市面上流通的货物价值。
简单来说,一贯宝钞官府印出来,就必须得保证市场上真的有能被这一贯宝钞买得到的粮食或其他商品。这样它才具备了对应的价值,否则它就是张废纸。
这不是能一蹴而就的事情,印钞前至少得对国内商品价格有全面的了解。
因此刘基只是听她这样一提便皱起了眉,见她不似是要冒进印钞的样子才略放了心,没有就这一点再追问她——知道她已经想到了这方面,也没有必要再穷追猛打,先将她已经设想出来预备可以实行的考虑全面,才是要紧事。
“那我也没有别的意见了,姜姑娘的设想,大方向上没有什么问题。着工部抓紧修路,户部迅速统计,先在几处大省定点实行看看吧。”刘基还是谨慎些,理论与现实不一定能合上,定点实验若是实行失败了,损失也没有那么大。
他言罢,姜妍也点头觉得可行。
文官集团不再发话,武官那边也就不闹腾了。他们本来就搞不懂这一套,只是都觉得能怼得文官说不出话的姜妍很有意思。
“既然你们都没有什么想说的了,我们今日就议到这里。”朱元璋宣布散朝,等着臣子们都走了,他才叹了口气走到垂着头的姜妍面前,蹲下身捏了捏姜妍的手腕:“你已经说服他们了,怎么还是伤心呢。”
“我没有说服他们。”姜妍抬起头,泪水缀在她的睫毛上,鼻尖也红红的。畅快发言后,堵在她心中的那口气散去了,涌上的是说不尽的委屈,嗓音带着哭腔:“他们只是迫于你的压力才让我开的口。”
商事发展姜妍想的完备,她原就没觉得大臣们能找出什么错处。只是她想起先前臣子们望向自己怜悯的眼神,心中便不好受——明明是他们就性别定事的错,为什么反倒是自己显得不懂事?
朱元璋见她真的哭出来,一时有些慌神。他还从来没哄过人,只连声劝她别哭,竟再没有别的说辞了。他只能轻轻给了她一个拥抱,像幼时母亲哄自己一样轻轻拍着姜妍的背,安抚着她的情绪。
姜妍的哭是那种近乎无声的哭泣,只晶莹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喘息稍稍急促了些。若不是朱元璋对她一直关注着,甚至都发现不了她坐在椅上是在垂头落泪。
好一会儿,姜妍才略略平静了下来,她咬着唇推了推朱元璋,从他怀里挣脱,眨着通红的眼问他:“你向我说实话,你们男子是不是都觉得女儿家就该泥人性子,最好还贤良淑德,照顾得后院一片平和,妻妾和睦才是正理。”
朱元璋哭笑不得,他可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他连单一辈子培养义子的打算都有了,姜妍这么问他可不能认:“我这么多年独身都过来了,向你求娶也愿意尊重你的意见延后再说,我哪里像是对齐人之福有期待的样子。”他想了想,还是加上了一句实话:“不过男人地位高了,权势大了,受到的诱惑也就多了。确实有不少嫌弃槽糠之妻的人会纳妾宠婢,我虽也看不惯这点,但人家也并没有大错。”
他虽然禁止官员流连花楼勾栏,但并未在官员的后宅私事上规定太多。只有李善长因为已有一妻一妾,前些日子又纳了一个良家女入府,被他念叨了一句要与朝局为重。他担忧的是因私忘公,倒没有真因为李善长娶妾而对他不满。
这本来就是寻常事,他要求自己一人也就行了,苛责别人就不厚道了。
“可我的时代,一夫一妻才是正理,纳妾宠婢不过是嫌弃妻子人老珠黄,移情别恋喜欢上了新颜色罢了。”
“阿妍,在我们这个时代,纳妾不一定都是因为美色。。”朱元璋知道她在
不满气愤什么,但有些事不是他身为皇帝就能直接改变的,他能改变制度,改变想法却是万难:“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若是娶的正妻不能生育,或是一直未能生下男孩,做丈夫的又不能纳妾,你觉得会如何?”
他的小碗精在人情上有格外天真的一面,或许真的是她从前时代太过于美好了。
朱元璋对着她带这些困惑与懊恼的眼神道:“妻子就只能被迫下堂,丈夫再娶妻生子。得了和离书的女子离了夫家也不会被娘家接受,从此经受街坊亲戚的风言风语,再也抬不起头来。”
“就为了子嗣,他们只将女子当作繁殖后代的工具?”
朱元璋点点头:“大部分男人都是这么想的。”
他可以为了姜妍不要自己的孩子,却不是人人都能对妻子有这样的深情的。许多人家甚至是正妻主动为丈夫添妾绵延后代的,无论谁生的孩子都得称正妻一声嫡母,其实大户人家的正妻还真不在乎这一点,宠妾灭妻的才是拎不清的少数人。
姜妍明白他的意思,却并不能接受。
她气呼呼地嘟着嘴,却不知道从哪里反驳好,朱元璋微微勾了唇,在她发上摸了摸:“你要真的想改变他们对女子的看法,就得提高女子的地位才好。”
这怕是要遇到重重阻碍,但朱元璋望着姜妍还是忍不住的心软,她的时代那么好,自己开创的王朝怕是根本没法比上。
但是他单为了她,也该尽力将这个帝国建立得接近姜妍心中那个理想国才行。他在姜妍的脸蛋上捏了捏:“行了小哭包,可别再哭了,想办法才能解决问题,光哭可没用。”
姜妍横他一眼,把他的手拉开,揉着自己有些酸疼的脸说道:“我早就没哭了,你别乱给我起绰号。”她正了神色问朱元璋:“我知道要提高女子地位才是治根的办法,但做起来可没那么简单,你有什么想法?”
“你怎么突然犯起了傻,提高商人地位是靠建立商人工会授予官职,提高女子地位自然也可以这样做。”
“你敢封女子为官?”姜妍不敢置信地望着他,她不是没有想过,但却不觉得能够做到,她方才也见识到李善长他们这些臣子对女子的态度了。即便是朱元璋偏心她,也不能与整个文官团体对着干,强封女子做官啊,这与他取贤取才的用人路线明显不符,到时大臣们真要议论说朱元璋被她妖言蛊惑了。
“我不封,得你去考。”朱元璋向姜妍勾了勾唇:“你是女子,要替女子改变地位得靠你自己。下个月便是建国以来第一次科举取材,考民生考策论。施行的自然是你曾经向我说的隔离考试,封名批改。你此番要是能够将天下举子都给压下去,写得叫大臣们心服口服,我便点你作状元,封你做官。”
姜妍半张着嘴听朱元璋说,一脸不可思议。
朱元璋好笑地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我不是出卷者,但这次科举考的策论九成可能就是问经济市场的,你刚叫文官们没脸了一次,他们大约是要集思广益,看看考生们的意见的。至于民生,你与我一道看了户部工部的调查结果,比那些考生多的优势不止一点。其余你还想看什么,我书房的门为你开着。把握住这次机会,我就能给你封官。有了你这个先例,再要在女子中取材,他们也不好多说许多。”
姜妍恍然大悟,拎着长裙,有些兴冲冲地就要往朱元璋的书房跑去。忽然她脚步顿住了,脸上也出现了苦恼的神色,转头向朱元璋道:“八八,我发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什么?”
“我不会用毛笔。”繁体字她倒是基本都认得,教的朱元璋识了字。但是她可从来没有试过拿毛笔写字,真要写下来怕是要墨迹满纸,一片鬼画符了。
朱元璋哑然失笑,没想到难住姜妍的竟然是写毛笔字,那便由他来当一次老师,教教她用毛笔吧。
一月后的考场上,姜妍打扮成了一个白面书生的模样,拿着朱元璋替她准备的一整套身份证明,走进了考场。她心中颇有些忐忑,在桌案前坐定,看清考卷上的题目,心中才舒了一口气。
出卷者到底是文官士人,骨子里埋着他们的清高。题目是《士农工商商为最末,你对刚刚设立商人工会如何看待》,即便是出题也要先强调一遍商人的低贱,虽然他们没有敢在朝上公然设立说商人工会的不好,但现在玩这一出倒也表明了他们的真实想法。
怕是批卷的时候,他们还会特意选取合他们心意的试卷为优。
只不过这一点朱元璋也早就想到了,批卷可不是只经过文官那里一道流程,既然问的是商事,回头商人工会的批卷官也要批一遍的,得出的结果若是相差太大,便是要将两人招到一处问话的。
等到批卷的时候,那些文官批卷官才会知道这一点。玩弄了心机反对朱元璋的新政,他们怕是要提心吊胆怕朱元璋算账了。
姜妍美目眨了眨,心中已经有了想法,右手用握住钢笔似的方式握住毛笔,就着稿纸写起了四四方方的字。说是写,其实更像画,一个月的时间根本不足以让她学好毛笔字,她干脆就取巧不学正确姿势了,反正只要自己保持卷纸的整洁,字写得清晰能辨认,批卷官就不能用这一点来压自己的分。
至于之后要是有人敢来说她的字丑,她就说是朱元璋教的,看谁还敢张口。
第五十一章
书房中的朱元璋批阅着奏章,姜妍则坐在一旁有些忐忑不安,不是垂着头掰着自己的手指,就是轻咬着下唇望向窗外。她担心极了这次的成绩,想要夺个状元的功名,少不了就得出类拔萃引人注目些,她答得也就颇为激进。
商科还好,文官们好歹有些思想准备,又有商会的帮着瞧着,不至于得个太低分。只民生这一块,她有些担心。她偷眼望了一眼朱元璋,她没有顺着朱元璋替她铺好的路,写些建国后水利耕种的事,而是瞧上了另一件被朱元璋压底的奏章。
那件事同样戳文官们的心肝,虽然姜妍觉得自己写的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但在这次的主考官李善长将批阅出来的考试成绩送来前,她都放不下心。
朱元璋抬头瞧了几次她都是这般模样。等他将今日份的奏章批完,姜妍还是魂不守舍的样子,他一时有些失笑:“你怎么提心吊胆成了这个样子,我虽说不至于为你徇私舞弊,但等那三十份被李善长筛选出来的考卷送来,我偏好些你写的东西也不是大事。”
“我就怕李善长没将我归到那三十份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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