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便拿着锤子钉子之类的工具出了门,朱元璋看着他背影消失,又将视线放在了自己手掌上放着的那一半酸橘上。他仔细将它掰成一瓣一瓣的,明明橘子酸到让他牙疼,他却吃出了几分甜味。
“元璋啊,你进屋来吧。”彭莹玉也已替今日赶来看病的街坊领居们看完了病,走出屋子正看到了一身衣衫都被汗湿了的朱元璋,便叫他进屋去。
朱元璋的小腿还是有些僵硬,但已勉强能动了,便有些踉跄地走进了屋内。
“舆图你都记得差不多了吧。”彭莹玉将那一卷舆图在桌案上摊开,然后抬眼问朱重八。见他嘴唇干裂发白,又摇摇头走到一旁为他倒了一杯凉水:“普胜对你也太严苛了,你原也用不上练得像普胜那样武艺高强,能稍微强身健体些便尽够了。”
咕噜咕噜将水全部喝了,嗓子也舒适了许多,朱元璋这才开口说道:“赵师兄也是对我好。”彭莹玉听了这话也就只摸着长髯笑了笑:“你能理解他就好,他性子颇直,说话又容易招人恨,其实心却不错。”
朱元璋听了也点头应是,光看他刚刚对自己的照顾和那一半酸橘,也能看出赵普胜的人品了:“师父今日......要为我讲解舆图?”
“不错,你既然将全国各地的地名位置都记得差不多了,我教你也好教不少。”彭莹玉指着舆图的中心偏上的位置:“此处便是元大都,元帝与其诸多嫔妃臣子所居之处。大都中几乎没有汉人,都是蒙人贵族,也是全国最为繁华的地带。”
朱元璋看着他手指所点之处,那一座不算大的城池却聚了天下九分的财富在其内。皇家每日歌舞升平,嫔妃之间嬉笑作乐,臣子之间饮酒寻欢,日子过得无比舒适。而其他地方却是饿殍满地,民不聊生。
他的视线久久停留在那处城池名上,彭莹玉也看出了他的心思:“我知道你志向远大,但你也需要知道,成事不是能一蹴而就的。”
朱元璋不顾着自己现在全身酸麻,勉力向彭莹玉拱手一拜:“请师父教我。”
彭莹玉连忙扶了他起来道:“我既然答应了做你师父,当然会把我所知全部教给你。”他说着又用手指圈了自黄河以南的那一片区域:“黄河水泛滥确实让许多百姓白白失了性命,但却不是全无益处的。元朝对黄河以南的区域控制力也不再那么强了,若是要起事可以择其中一城作为根据地。”
“若是师父,怕是要回袁州起事吧。”朱元璋问道,彭莹玉也点头有些惆怅地说道:“是,袁州的守军比他处多些也强上不少,不是什么好起事的地方。但我的根在那里,我的亲友也都在那里,若是要我择一处第一个解放,那我一定会选袁州。你呢,你是否要选择濠州?”
朱元璋摇头,他也对那片自己父亲耕作一辈子的土地颇有感情,但濠州实在不是个好选择:“濠州受难严重,虽说攻打起来也好许多。但进城之后,没有再能招募的人手,粮食供给也不足,我若选了濠州,怕是就要花费大心力先为农业安排人手。那样的话,元兵便能聚集而来,濠州本就易攻难守,他们攻打,我不是对手。”
他十分冷静地分析完,逻辑的清晰让彭莹玉为之侧目:“你确实是聪慧非常,考虑的也周全。那若是让你来择一处攻打,你会选在哪里?”
“我要先回濠州召集人手,我与许多人相熟,知道他们性情与能力。然后......”朱元璋的视线落在了舆图中偏东处,手指也落在了其上:“我要攻下集庆。”
集庆这个地方,城依长江而建,三面环水,一面依山,守军依这样的天险驻守,山便是城墙,水便是城池。所以若是由步兵攻打难如登天。
彭莹玉将这话向朱元璋讲了,朱元璋却依然不愿意放弃自己这个目标:“若是步兵不行,那边操练水师。集庆城是金陵古都,繁华远盛他处,城内粮草人口都极其富裕。然而驻军却因着有天险可依并没有太多,一旦水军练起来,打下了集庆城,优势就能远超他人了。”
他都已经想到要训练水军上了,可见他主意的坚定。彭莹玉不好再劝说他了,只是摇摇头说道:“唉,水师哪里是那么好练的,你一个北方旱地出身的人,练步兵或许有些天赋,但若是水师,你怕是自己水性都不大好吧。”
朱元璋确实是个旱鸭子,但这并不是阻碍。他不会练,就寻会练的人来,作为一个领导者,有良好的大局观可比什么事都能亲力亲为要重要得多。这是姜妍向朱元璋说的,他深以为然。
“地利已向你说了,天时只能静候时机,那咱们就再来说说人和。你要寻找的人才我不好定论,但我却能向你说说元帝手下的能用之臣。”彭莹玉提笔写下了两个名字——脱脱和扩廓帖木儿。
“脱脱是元帝的宰相,他倒是个难得的好官,想要减轻了对百姓的剥削又着力于整治吏治。下令修建河堤,让百姓归家的也是他。只可惜,他的这些想法最后能实现的却根本没有,蒙人对汉人的仇视也不是凭他一己之力就能改变的。他下令整修河堤,花费了大量银钱,这些银钱都被贪官们私吞了去,于是又得为了再次加重对百姓的赋税。循环之下,百姓生活更加困苦不堪。”
彭莹玉说道这停顿了一下然后说道:“你可不要听我这样说便以为他是个文臣,他的统率能力极强。曾经的蒙人擅马,但他们耽于享乐已久了,虽然各地马场依然在经营者,但到如今能够率领一支精锐骑兵无往不利的将领并不多。然而脱脱就是这样一个厉害角色,若非必要,对他一定要避其锋芒。”
“那这个......扩廓帖木儿呢?”朱元璋几乎念不出这个拗口难念的名字,彭莹玉笑了笑:“他还有个汉名叫王保保。他比脱脱的军事才能更加出众,此人虽然是蒙人贵族,但受汉人影响颇深,喜好读书,擅长吏事又有远见。而且他善于骑射,在元军中的威望更是极大。如果你真的有一统天下之心,他怕是你最大的阻碍。”
朱元璋记下这两个名字,知道彭莹玉将这样重要又隐秘难打听的事告知自己是极大的恩情,俯身向他拜谢。彭莹玉等他这一拜结束才扶了他起来,他确实受的这一拜,这样的消息是白莲教教众无数性命鲜血换来的,他将它告知了不是白莲教教众的朱元璋,几乎等同对白莲教的背叛。
可他眼见着这个青年眼中迸发的对理想的热情,又实在不愿对他隐瞒——他想看一看,这个不愿安居于一隅的青年是否真的能够走到他理想的终点。为此,他愿意尽自己的全力帮助他。
第十八章
在彭莹玉这里,朱元璋过得颇为顺畅,渐渐也和另外几个“普”姓兄弟们熟识了。这些人原本都是些行走江湖的人,因着他们做人颇为仗义,从不欺辱良善百姓,被人尊称作“游侠”,颇有些声誉。
“若是能有安生日子过,谁愿意天天不要命似的闹乱子啊。”赵普胜一边仔仔细细地用磨刀石磨着自己的刀刃,一边说道:“我这双刀的功夫就学自我的武学师父,他原开了一家小小的武馆,靠收徒授业活的倒也不算太差。但他那武馆的地皮不错,被一个不知道什么狗屁王的王府管家给看上了,要强买了作自家的墓地。”
赵普胜说到这嗤笑了一声:“十亩地二十两。哪怕是荒年的贫瘠山地也不会卖出这样低贱的价钱吧。我那师父不愿卖,过了几天便被用了个根本没听过的名头给关进了监狱里。我们这些自小被师父收养的孤儿跟着师娘到处求爷爷告奶奶,最后听了人话把地卖给了那个管家。二十两地钱,三十两我师父的赎身钱,还倒贴了这些狗东西十两。”
他对着阳光打量着自己那把锋利得反光的长刀,叹了口气道:“师父出狱的时候双腿都废了,我们这些师兄弟原是想闹事的,被师娘给拦了。她怕再生出什么事端,为师父再惹来祸,让我们分了分武馆里值钱的物事,带着已差不多残废了的师父回了自己娘家那边。”
“老赵,你这往事说多少回了,怎么,又要来比惨大会啊?”项普略今日喝了两盅酒,是邻里谢他替自家搬运了货物送来的。他原本酒量就不好,现在是喝上头了。赵普胜瞥了他一眼,也不与他计较,只继续拿着长刀在磨刀石上打磨刀锋:“可比不过你,好好喝你的酒吧,我和小师弟说话你就别插嘴了。”
项普略哈哈一笑,果然抱着酒瓮不再说话。
“我说这些是要告诉你,我们谁都有一段苦难的过往。往事锥心刺骨,你需要牢记在心大步向前,却不能耿耿于怀性情阴郁。”赵普胜将长刀重新背好,厚实的手掌在朱元璋光溜溜的脑袋上摸了摸:“师兄不如你聪明,就一个武夫,教教你把式功夫还行,旁的大道理还真不会讲,反正看你模样你读的书肯定比我多,看东西也比我明白。但师兄听旁人说聪明人容易走上歪路,只盼着你不要学了他们才好。”
朱元璋向赵普胜笑了笑,他的这些师兄城府都不深,心眼也都不坏:“师兄的教诲我当然都记住了。”
“老赵说的那些鬼话你还当教诲呢!师弟啊,你就记着一点,再苦再难,咱们陪你一起担着,兄弟之间没有怀疑也没有背叛就够了!”项普略醉话说的越发大声,酒瓮一扔,就要趁着酒兴高歌一曲了,被赵普胜捂了嘴:“你可别吵着师父了,师父最近忙正事呢。”
项普略听他提到彭莹玉也就酒醒了三分,呜咽了两句把赵普胜的手扯开:“知道了知道了,你这汗手别捂我嘴。”
赵普胜又转头向朱元璋说:“师弟,你上次提到自己有个发小叫汤和,也投了白莲教?”
朱元璋点点头:“是,自他投了白莲教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
“巧了,师父派我联络蔡州本地的白莲教时,与我联系的那个香主就叫汤和。”赵普胜略想了一会儿向朱元璋描述道:“年岁上看着与你相当,我当时还想年纪不大就能混到香主位置怕是不简单,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你那发小了。”
汤这个姓氏在蔡州与濠州不算太稀有,因此朱元璋听了赵普胜的话虽然心生了几分期待,但也没有十分的把握肯定那就是他认识的汤和。毕竟汤和投入白莲教的时间不算长,要混到香主的位置可能性不大。
就在这时,彭莹玉从屋内走了出来,向朱元璋招手道:“元璋,你进屋来。”
朱元璋不知他有什么吩咐,放下自己练手臂力气的重石,将自己面上的汗随意一抹,跟进了屋子。屋内,一个一身布衫的青年正背对他们负手站着。
彭莹玉微笑道:“元璋你瞧瞧,还认识他吗?”
朱元璋越看他的背影越觉得熟悉,虽然分别了几年,但单看站姿他便已瞧出了此人的身份,彭莹玉话音刚落,他便脱口而出了一个名字:“汤和!”
彭莹玉见他果然认识,有些欣慰地抚着长髯离开了房间,还替他二人关上了门。
汤和转身,见朱元璋刚刚为了锻炼而半裸着的上身已练出了许多肌肉,脸上却仍然有着几分从前稚气的影子,一时高兴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快步走到朱元璋面前紧紧捏着他的手,半天没说话。
良久,两人激动的情绪才稍稍平息了下来,汤和仔细打量了朱元璋的样子,见他没有伤残了哪里,才松了口气:“我就知道你死不了!我早听闻了濠州的事情,但我如今已是蔡州地区的香主,事务繁多更是不能随意离开蔡州地界。后来好不容易抽出了时间回了濠州一趟,却听说你家......我又去了香樟庙,但你也已不在那里了。无奈之下,我只能回了蔡州。没想到竟然能在这里见到你!”
朱元璋听他还特意去找了自己更为感动,也理解他现在作为白莲教教徒不可以再随意行走:“我明白你对我的情谊,我如今拜了彭莹玉作师父,与师兄们相处都不错。你那里如何,是否一切都好?”
“我算是混出了头了,前些年白莲教的一位坛主看中了我能打敢战,收我作了义子。他死之后,他的不少人手都跟在了我的手下为我做事,我也因此被晋为了香主。如今我手下已经有将近六百人了,虽然分散在了蔡州各地,但都是听我的命令行事”他说到这又问了一句:“你既然拜了袁州地界的白莲教教首作师父,那是否也是入了白莲教?”
他知道彭莹玉手下得用的都是“普”字一辈,朱元璋虽说也改了名却没有被排进这一辈里,疑惑是不是彭莹玉对朱元璋不大好,若真是那样不如他直接带走了朱元璋。
“不,我没有入白莲教。”朱元璋向汤和说了白莲教的利害关系,把汤和说的一愣一愣的,最后只能讪笑道:“你说的这些我都不大懂。”然后他严肃了表情说道:“不过白莲教中有人作恶这我也是知道的,八八,若是你有意自己干,我一定跟你。你对我有恩情,我也觉得你一定能成大事,到了你要起事的时候,只盼你别嫌弃我脑子不灵光就好。”
他原本也就是没了办法才投入的白莲教,这许多年来也看过不少自己教派中人作恶的事情。但同为教徒,他也不好指摘捉拿别人,只能约束好自己与自己的手下也就是了。但他也不是个傻子,做到了香主的位置,哪儿还能看不清教规中许多条目都是假大空呢?
“不急,还不是时候呢。”朱元璋听他说的坚定,于是也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将己天选的身份也向他说了,然后说道:“在时机到来之前,你手下招揽越多人马就越好,这都是咱们以后立业的根本。”
汤和听了他的计划却露出了几分犹豫,他倒不是不信朱元璋是天选,他早就知道这个发小极其不凡,又亲自摔了姜妍试了更是信了个十分。
只是他既然已经见了朱元璋便不愿意再与他分别:“你既然已有了起事的念头为什么不现在便开始招揽人手呢?你已有了这样的宝贝,趁着白莲教还未大肆招收人马的时候起事岂不是更好,何必要我继续待在白莲教中?”
在他看来,越早干便越会多受不了压迫的人来投奔。等到白莲教先拉了旗帜,旁人都奔着白莲教去了,朱元璋这里岂不是人就少了?
朱元璋知道与他说不明白这些,也不愿意把等着朝廷与白莲教斗,他谋发育捡便宜的谋划掰开了来讲,他如今毕竟也是彭莹玉这白莲教教首的徒儿,有些事他与彭莹玉心知肚明也就是了,若是摆在了明面上说开了反而就不妙了。哪怕是说给汤和听,汤和要是在外头不小心说漏了,他的谋划也就全泡了汤了。不如一开始就不让他知道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