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九冰凉的心掉进了冰窟,她从来不知道快要死去的心还能经历更可怕的感觉。她知道师父能做到,别说是百川和不差钱,就是易白也逃不过师父手中那些出神入化的毒。
她看着眼前的男人,明明是自己熟悉的师父,为什么此刻她觉得他好陌生好冷血。或许他原本就是这样的人,是她在心里美化了他。
赤苍静静等着她的回答,似乎有足够的耐心。
她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已经感觉不到自己还活着,“我的这条命是师父救的,师父要我的命我不敢不从。念在我们师徒一场的份上,可否宽限我一日,我想同我的朋友道个别。”
“好。”
她答应过易白,如果有一天她要离开,她一定会郑重向他道别。这一次她确实是要离开了,而且是永别。
皇陵远在大京百里之外,连夜前往她自然见不到易白。她找的是少谷,少谷看到她很惊讶。狐疑地看着她,似乎在猜她一个后宅女人为什么会深夜来找他家公子。
不过他家公子交待过,若九姨娘来找一定第一时间告之。
少谷去后约小半个时辰,易白赶到她所在的小树林。
“阿九。”
“易白。”她笑得如往常一样没心没肺,“我没有打扰到你吧,我就是太无聊了,原来每天吃吃喝喝也没什么意思。”
荣直微不可见地松了一口气,俊美的冷冽五官慢慢柔和下来。刚才少谷找到他时,他还以为她出了什么事。
“我这个就是命贱,歇了没几天就想活动筋骨。一个人对着好酒好菜也没滋没味的,我就想找你喝上两杯。”她说着,举起手中的酒,“你看,我连酒都带了,咱们找个地方喝一杯吧。”
荣直看了看天色,过不了多久天就要亮了。
两人寻了一个山坡,也没有酒杯,就那样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起来。山下隐约有了几点灯光,应该是早起的人家趁夜起来劳作。
“我以前总在想,这世间的万千灯火中总有一盏是为我留的。后来我才发现,原来根本就不会有人给我留灯,一切都是我自己自作多情。如今我再看这人间灯火,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
“还会有的。”他说。
“谁知道呢。”她耸耸肩,“可能再也不会有了吧。”
前路已断,只剩一片漆黑。她心里的那盏灯已灭,这异时空的世间繁华与悲欢将与她再无关系。在她死后或许不会有人记得她,她就像夜空中划过的流星一样默默地绚烂过,无人知晓。
“阿九。”
“嗯。”她侧过来,感觉自己的手被人握住。她愣了一愣,脑子里有一瞬间的空白。那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将她的手全部包住。
男人的手指修长,指腹和掌心有茧,干燥温暖的感觉从他的掌心传到她掌心。触电般的战栗让她脑子一片空白,她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他的目光如微波的湖面,“阿九,等王爷的事情一了,我…”
“易白,你看天上的那颗启明星多亮啊。”她打断了对方的话,因为她不忍再听下去,也不敢听下去,更不敢在听过那样让人期待的话后还有勇气面对死亡。
既然不能承诺,那不如从来不曾听到过。
荣直慢慢松开了她,垂眸道:“天快亮了。”
是啊,天快亮了,皇储之争也快结束了。
她的心一阵失落,“以前我出任务的时候,无数次看到过日出和日落,那时候我就想如果能有人陪有一起看日出那该多好。”
天已发灰,再过不了多久就在亮起来,然后太阳会从东方升起。这会是她在此世间看过的最后一个日出,今日过后世间再无墨九其人。
临到终时才知其实有很多的不舍,她不舍眼前的人,不舍他们之间可能发展的感情,更不舍她对这个世间仅存的眷恋。
两人静默无言,天渐渐亮起来,而那日出却一直没有出现。
“看来今天不会出太阳了,这是一个阴天。”她无奈一笑,暗道天空不作美,连最后的美好都吝啬给她。
她站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土,“易白你赶紧回去吧,免得王爷醒来有事找你。”
“好,那你路上小心。”荣直送她下山。
她一直催他回去,“快回吧。”
他突然正色,“阿九,你在王府等我回去。这边的事一了,我有很重要的话要对你说。”
她脸上在笑,心在哭泣。
易白啊易白,你可真会选时候。
“好,我等你。”
可能是听到她的保证,荣直这才不舍地离开。眼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树林的那一头,所有支撑着她的力量仿佛瞬间被人抽空。
再见了,我的朋友。
还有对不起,我不能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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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
大京还是那个繁华的大京,三年前皇宫里的那位陛下却已成了先帝,如今龙椅上坐着的是名不见经传的五皇子。
五皇子今年不过八岁,原是冷宫里一个可怜的小皇子。也不知是撞了什么大运,三年前三皇子四皇子为争储君之位,一个在皇陵刺杀先帝,一个逼宫造反,一个送了命一个被幽禁。
正是在那个时候,天下人才知道瑞王的腿是能站起来的。不过很可惜瑞王面容有毁,只能扶持年幼的五皇子登基。
三年间大京的权贵们也日旧颜换新貌,权势最大的是摄政王瑞王,最为得宠的勋贵当然是小皇帝亲封的万户侯万八千。
万八千原是摄政王的心腹,这一点所有人心知肚明。
至于瑞王以前最为宠信的玉寒公子荣直,却并没有授予任何爵位。听说他仍旧住在摄政王府,不过极少露面。
说到摄政王,就不得不说成家。
成家的事已被平反,成家所有人都赦免回京。虽然没有归还爵位,但成家人还被允许住在原来的成府里。
百姓们还是如往常一般,只要不起战乱,那皇宫里谁当天子谁权势最大同他们大抵没有什么多大的关系。
车水马龙的大京街头比三年前更为热闹,小贩们的吆喝声和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延绵不绝。车马和行人来来往往地穿行着,谁也不会去注意一辆不起眼的青油布马车。
马车缓慢地行驶着,一直穿过热闹的街市停到一座府邸的门前。
车帘里掀开,车夫放好小马凳。一个婆子先下来,然后扶着一位夫人模样的妇人。妇人样貌很是秀美,再是普通的穿戴也难掩其温婉柔弱之态。
她感慨地对着跟着下马车的少女道:“久儿,这就是你外祖家了。”
少女蒙着面纱,看身形很是纤弱。那婆子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她的身体应该不是很好。那双露在外面的眸子明明平静如水,却像是笼罩在一层雾里叫人看不清楚。
她抬起头看着那高高的匾额,眼神晦涩难明。
匾额上书两字:成府。
第56章三年
婆子上前敲了侧门,对着那开门的门房细细说明身份,再塞过去几两碎银。门房不是掂着那几两碎银,神情有些不屑。
谁不知道成家是摄政王的外家,自打他到成府当差以来,不知有多少人想走成家的路子从而讨好他们这些门房。
那些世家出手大方得很,多则几十两银子,少的也有十来两。不像这个嫁出去的姑奶奶,听说嫁的还是河西县的首富,不想出手竟然如此寒酸。
“等着吧。”
门“哐”一声关上。
那妇人眼神黯了黯,对少女道:“久儿,这门房肯定是新来的不太懂规矩。以前府里的老人都是认得娘的,他们定然不会把我们晾在外面。”
那位叫久儿的少女道:“娘,我没事的。下人们捧高踩低而已。”
门房去了约有近一个时辰,那侧门才再次打开。出来的不是门房,而是一位头发花白的妇人。妇人明明年纪不是很大,却一脸的苦相。
两位妇人对视一会,双方都有些不敢相信。
“二嫂!”
“婉芋!”
出来的妇人是成府二房的夫人刘氏,来投奔的妇人姓成名婉芋,她是成府远嫁河西的二姑奶奶。
刘氏的丈夫和成婉芋是亲兄妹,两人都是原成国公府里庶出的子女。
“这是不是就是我那外甥女久儿?”
成婉芋忙让女儿行礼,“久儿,这是你的二舅母。”
亲人相见,自是一番行礼称呼。那门房略略有些不耐,什么二姑奶奶,听说已被常家休弃,一看这拖着女儿上京投奔的架势就是来打秋风的。
刘氏赶紧带她们进去,假装看不到门房嫌弃的眼神。那门房不屑的眼神在对上少女清冷冷的目光时心头一骇,连忙换了一个表情。
少女冷冷地看着他,那眼神让他差点流汗。等到他们走远,他还暗自奇怪自己刚才怎么会怕一个小地方来的丫头。
成婉芋回到暌违已久的娘家,看着记忆中熟悉的屋子亭廊不停地感慨抹泪。“我还以为这辈子都回不来。”
“是啊,我们也以为再也回不来了。”刘氏跟着感慨。在定北那么多年,她都以为自己会死在异乡,没想到还会有回来一天。
少女低着头走在她们身后,像是根本不在意成府到底是什么样子,也不惊讶成府的精致气派。刘氏暗自吃惊,心道这位外甥女真不像第一次进京的人。
成府辈分最高的是成老夫人,她是成婉芋的嫡母。按理来说成婉芋携女进京,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给这位嫡母请安。
但是成老夫人有吩咐,说是她们母女舟车劳顿一路辛苦,且等缓几日再去请安也不迟。刘氏说这话的时候嘴里只道嫡母体恤她们,面上则是愁苦黯然。
她知道嫡母是在不满,不满她自作主张写信给婉芋,更不满她让婉芋母女回娘家。嫡母压根不在意婉芋母女,连面子情都不想做。
他们二房衰败得厉害,以后都只能靠大房的脸色吃饭,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她答应过丈夫,一定会尽力护着这个姑子。就算是得罪嫡母,她也还是要这么做。
二房还住在原来的院子里,看上去像多前年一样花团锦簇。
成婉芋的兄长已经不在了,刘氏膝下有一子一女。女儿成书晴在定北成过亲育有一女,在回京时与夫家断绝关系,儿子成贺今年二十有二尚未婚娶。
成婉芋出嫁时,成书晴已经有四岁,她怎么也不能把眼前皮肤蜡黄身材干瘦的女人同记忆中那个粉团子一样的小侄女重合到一起。
“你是晴儿?”
“二姑姑。”成书晴不敢上前相认,有些拘谨。
成婉芋一下子哭出声来。
刘氏也跟着抹眼泪,屋子里顿时哭声一片。
少女静静地看着他们亲人相逢抱头痛哭,那位叫成贺的表哥皮肤黝黑,身体看上去倒还算健硕。当他过来行礼时,她才发现他的一只腿有点跛。
成书晴的女儿今年八岁,姓覃名信娘,是个哑巴,看上去还没有别人家五六岁的孩子高。
信娘三岁的时候发高烧,覃家人嫌她是个女儿不肯花钱给她请大夫。成书晴跪着求了几天几夜,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烧到惊厥。
幸好信娘命大,最后活了下来,却成了哑巴。
“那个杀才!”刘氏恨道:“他们覃家作践晴儿,可怜晴儿成天要侍候老的小的替他们家当牛做马,他们连自己的骨肉都能见死不救。”
当年成家被流放后日子过得极为艰难,成老夫人想保成家人做主把成书晴许配给一个监工之子。那监工之子倒还算知冷知热,那几年成家和成书晴的日子还算好过。
后来那监工犯了事,其子被杀。
成老夫人惊恐之余不经刘氏同意,强行把成书晴送到覃家做妾。
覃家是定北的士族,成书晴被送的那人是覃家的二老爷。那覃老二是个酒色之徒,他图成书晴的美貌还有曾是国公府大姑娘的身份,很是得意过一段时间。
没过多久,他就开始嫌弃成书晴天天哭丧着一张脸,不是打就是骂。成书晴在覃家说是妾,处境比丫头好不了多少,唯一松快些的日子就是怀孕的那段时间。
“娘…”成书晴和刘氏抱头痛哭。“都过去了…”
成贺死死地握着拳,一拳打在墙上。
“贺儿!”刘氏惊叫。
“都怪我没用!”成贺接着一拳打在自己的身上。“是我没有护住姐姐。”
“这怎么能怪你?”刘氏又哭起来,“是你祖母做的主,别说是你,就是娘也反对不了。你的腿……”
成贺的腿是被覃家人打折的。
他看不惯覃家人欺负他的姐姐,上门讨说法时被覃家的家丁打断了腿。此事不了了之,成老夫人没有为他出头。
二房这一家子老弱病残,怎么不叫成婉芋痛哭失声,她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哭过之后,一家子骨肉重新见礼。
刘氏刚才就奇怪这个外甥女为何进了屋还不摘面纱,等她听成婉芋说外甥女的脸被烧伤留疤时难免错愕,错愕之后是悲伤。
“天杀的常家,欺我们成家出了事把你们母女俩赶了出去。这些年你们母女受苦了,以后就都好了。”
真的会好吗?
少女很怀疑。
那个叫信娘的小外甥女怯怯地看着她,双手绞着自己的衣服,一看就是个胆小的孩子。这么小的孩子怕人认生不奇怪,奇怪是那双原本应该是孩子的手,手指却略略有些变形,一看就是个常做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