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没到,他们已重逢。
重逢没有喜悦,只有无尽的悲凉。
“很好,为师说的话,你还记得。”
“师父说的话,阿九当然要牢牢记得。”
她不仅记得前面的话,她还清楚记得后面的话。师父说身为暗卫,身手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忠心。不能有半丝对主子的违背,否则死都是轻的。
师父明明说过的,为什么他自己都忘了?
那时候她以为五年不过弹指一挥间,也以为纵然分离五年,他们还会和从前一样相依相伴。鹧鸪山的枫叶绿了又红,红了又绿,红叶依旧,变的只有人心。
“师父,您现在住在哪里?我能不能去找您喝酒?”她忘不了这样的冷天,师徒二人围炉煮酒的温馨,就算此时心中已是悲凉荒芜,她还渴望记得那一份温情。
“不能。”赤苍断然拒绝,“当好你自己的差。”
她自嘲一笑,不知道自己还在期待什么。过往多年一切都是她的错觉,师父不曾将她当过亲人。她在师父的心中,就是一味药。
她想,或许是时候该离开了。
像是猜到她心中所想,赤苍冷冷开口,“你是我养大的,无论你在哪里我都能找到你。”
她心下一惊,笑了起来,“师父,那你说说,你是用什么办法找到我的?是不是我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味,还是说我的身体里有什蛊虫?”
“阿九,你很聪明。”赤苍眼神冰凉,“为师不希望你的聪明用在为师的身上,你应该知道怎么做了吧。”
“师父,我的命是您救的。”她记得他的大恩,此生不敢忘。
“记得就好。我能救你的命,也能把这条命收回去。”他毫不留情地离开。同上一次一样,没有半句关心,没有半字温暖。
墨九站在寒风中感觉自己的心慢慢冷却,原来从一开始师父就防着她,她还真是天煞孤星,两世都没有一个真正的亲人。
得了,跑不掉,只能苟且着活吧。
说不定苟着苟着,柳暗花明又一村。
回到客栈,床上的还在睡梦中。她叹息一声,轻轻地脱衣上床。睡了一会儿有些不放心,翻身查看他的呼吸。
他的呼吸浅且悠长,她长长松一口气。
“看来那药效不错。”
她知道荣直武艺内力都在自己之上,如果她夜里起身他必会有所察觉。幸好这些天的相处,他对自己并不设防。
晚饭的汤里,她下了一点料,不会伤心,只有让人睡一个深长的好觉。
“对不起,易白,希望你做个好梦。”
她重新躺下去,闭上眼睛后仿佛能看到师父冰冷绝情的脸。一手摸在心口,脸上全是苦涩。黑夜给了人无尽的放松,她鼻头一酸。
一夜难眠,早起时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
“没睡好?”荣直比她先起,关切问道。
她打着哈欠,“没有,做了一夜的梦,我可能认床。”
“那你等会在马车上睡一觉。”他说。
她来了精神,“有马车?你居然租了马车?真是太好了,我就知道跟你一起做任务有福利,不像以前我都是靠我自己的两条腿。”
马车外表看上去极为普通,内里倒是极为舒适。她毫无形象地往那里一躺,当真闭着眼睛睡起觉来。
她不知道的是,荣直一直在看她。马车晃来荡去,像幅度大的摇篮。她实在是困得紧,竟然觉得睡得很舒服。
这一觉一直睡到下午,下马车时她伸了一个懒腰。胸前胀鼓鼓的,看着比平时大了一些。感觉他的目光落在那个地方,她得意一笑。
“是不是发现我身材很好?”
他别开眼,压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她撇撇嘴,“男人哪,都是口是心非的东西。我敢打赌你刚才馋我的身子了,你想看就大大方方的看,咱俩谁跟谁。”
“闭嘴!”他脸上喜怒不辩。
“好了,好了,我不说。”
他们落脚的地方是一个破庙,身为暗卫当然不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温泉庄子。他们要趁夜进去,神不知鬼不觉。
破庙没有香火,泥塑的菩萨不辩面目。
两人躲在菩萨后面等天黑,期间吃了一些干粮喝了一些水。她的情绪不太高,连和荣直玩笑的心情都没有。
天还没有黑下来,破庙又来了一伙人。马车车夫丫头婆子,阵仗还不小。婆子和丫头从马车里将一名女子扶出来,那女子满脸的不高兴。
“什么破地方?我腰都坐折了。”
墨九挑眉,居然还是老熟人。
赵琳琅。
赵琳琅修了几个月的佛,没沾上佛气,反倒添了几分戾气。“妈妈,你觉得此计真的能成?王爷会信吗?”
“我的姑娘,王爷信不信没有关系,别人信就行。不管此事真不真,只要是沾上这样的名声,那九姨娘以后定然失宠。”
竟然是冲着她来的,墨九适时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对荣直做着口型,“这个赵琳琅,在找死。”
赵琳琅说道:“就他?王爷能信吗?听说王爷很宠那个贱人,去温泉庄子都带上她。往年王爷去庄子修养从不带女子,她还是头一个。”
那婆子对跟着他们的一个男子道:“你见了王爷不要怕,就按我们教的说。只说你曾是九姨娘的客人,九姨娘的身子就是你破的。”
墨九瞪大眼,看向荣直。
这个赵琳琅修了几个月的佛,没想到第一件事情就是对付自己。对付她也就算了,居然用这么毒的招术。
她什么时候接过客人?又什么时候被人破身?如果她是真的九姨娘,真的是一个来自花楼的女子。这一桶脏水泼下来,她不死也残。
那个男人好像有些害怕,“万一王爷不信…”
“怕什么?花楼那样的地方最喜欢弄那些腌臜的把戏,你一口咬定她被你破过瓜,王爷定然会怀疑九姨娘的处子之身是假的。”
男人还有些胆怯,那毕竟是王爷。
赵琳琅不屑地看着他,“你好好想想,此事一成你不仅能得两百两白银,还能白得一个美娇娘。要不是看在你和我们赵家有旧的份上,这样的好事哪里能轮得到你。”
关键是此人喜欢各地游荡,寻花问柳还是花楼的常客。
“我打听过了,当日万公子把那贱人送到王府时,好像说那贱人是在山南那边找来的。山南偏远,一个姨娘而已,王爷应该不会费心去查。”
又是山南,倒也赶巧。
墨九想着,从泥像后面出来。
那几人吓了一大跳,尤其是赵琳琅。
“你谁?”赵琳琅眼中露出杀意。“你…你竟然偷听我们说话?”
一段时间不见,这个女人的面相越发的刻薄。从前那强行凸出来的骄矜做派,如今全成尖酸阴狠。
“此地是我先来,你们说得那么大声,把我的好觉都给打扰了。”墨九说的是山南口音。
赵琳琅没有听出来,那婆子听出来了。
“敢问这位太太,你是山南人?”
“是啊,我们进京投奔亲戚,想赶在过年回老家。”墨九睨了一眼那个男人,长得还真是不咋地,猥猥琐琐身材矮小,眼珠子泛着黄满脸的虚浮。“我刚才听你们说,你也是山南人?”
“不,我不是山南人,我是去过山南。”那个男人缩着身体,用手挡着脸。
赵琳琅眼神惊疑不定,好像在暗示那婆子解决她。那婆子有些顾忌,然后像是把心一横笑眯眯地靠近她。
“我此次到大京来,是和我家男人一起的。”她闲闲来一句。
婆子脸上的笑容僵住,就见荣直站了出来。
他身量高,又故意穿得多显得壮硕。加上黑脸黑面皮,看起来来像一尊煞神。婆子吓了一跳,暗自庆幸刚才自己有些犹豫。
赵琳琅的脸难看起来,这男人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他们的话被这对夫妻听去,万一传出去她的计划岂不是又要失败。
婆子给她一个安抚的眼色,和墨九套近乎,“这位太太有亲戚在大京?不知是哪个府上?”
墨九笑道:“什么府不府的,我们不过是平头百姓。这进京一趟不容易,我们夫妻二人差点把多年积蓄都给花光了。”
那婆子是个会来事的,一听这话就知道对方想讹些钱财。如此倒是好办,就怕什么都不图二愣子。
她悄悄地给墨九塞了一张银票,道:“这位太太,今天的事你就当作没有听到。山南天高路远,你们一路吃好喝好。”
墨九笑纳,露出一副贪财的样子,“妈妈,这点钱…”
意思是少了。
赵琳琅咬碎银牙,给那婆子使眼色。
那婆子又取出一张银票,塞到墨九的手里。墨九大大方方地翻看两张银票,前头一张是五十两的,后头一张是一百两的。
这点钱对世家来说根本不够看,但赵家可是穷得很。没看到赵琳琅一副肉痛的样子,墨九见好就收。
“妈妈放心,我嘴紧得很。这天寒地冻的我们夫妻还赶着回山南,以后怕是不会再来大京了。要说我们山南最大的花楼,当属如意阁。我听人说那里的姑娘一个赛一个的美貌,什么样儿的都有。”
那婆子心领神会,如意阁,她记下了。
许是怕节外生枝,赵琳琅不愿同墨九再多牵扯,更怕墨九转头又讹上他们。赶紧催促着车夫上路,却要求车夫走慢一些,务必在天黑之后到达温泉庄子。
赵琳琅的算盘打得倒是好,一石二鸟。
一来是借着这事见瑞王,二来是想赖在庄子住一晚,否则也不会赶在这个时辰去见瑞王。只要住下了,自然还有其它的法子留下。
她还是太天真,以为瑞王是心慈手软的人。
“那个如意阁?”荣直问她。
她神秘一笑,“确有这个地方。”
不过不是花楼,而是小倌馆。
“我们快走,还能赶在他们前面看戏。”
赵琳琅不是一直以瑞王的表妹自居,她倒在看看瑞王是怎么对这位表妹的。还有那个男人,还有他们给自己泼的污水,她有些迫不及待看到赵琳琅被瑞王的人轰出庄子的情形。
他眸光微暗,“正事要紧,你把账册交给我。等会我去见王爷,你去看戏。”
“也好。”她大大咧咧地从怀中把账册拿出来,拿出来后还拍拍了胸口,“我办事你放心,你看我保管得好不好?完好无损。”
他接过账册,正是之前他们找到的那一本。
昨晚,她为什么没把账册交出去?
她欢喜地几步跑出破庙,一见他还在庙里发呆。
“易白,你快点!”
他没动,她一个心急进来拉他。
刚碰到他的衣袖,手被他抓住。
她震惊抬头,对上他幽深一片的眼神。庙里的光线昏暗,他的表情隐在暗中让人不辩真切。她心下一跳,对他展颜一笑。
“易白,你怎么了?”
第39章共浴
荣直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刚才笑着跑出去的时候他心中莫名感到一阵恐慌。好像她是一只出笼的鸟儿,一回归山林便会如同水滴入大海,再也寻不见踪迹。
她迟早会离开。
这一点他很清楚。她和自己不是一类人,她活得太简单,追求的也太简单。而他已经复杂到笔墨难书,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应该是谁。
为什么刚才会恐慌?这不是他该有的情绪。
他微敛着眸,“无事。”
“你吓我一跳。”她拍拍他的胳膊,不以为意,“我还以为你怎么了,怎么好好的突然站着不动?”
“你担心我?”
“当然,我可担心了。”她笑起来,“都说了我们是朋友,又一起共事这么多天。要是你出了什么事,就算王爷嘉奖我们这次任务成功,我也不会开心。”
说到这个,她真的有必要吐糟一下皇权贵族阶级的冷血。他们暗卫出生入死,为完成主子交待的任务流汗流血,但是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奖励。
她都不知道暗卫一辈活着是为什么,还有死士。难道他们存在的价值就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工具不停地做任务,一直到死?
可她是活生生的人,那些人也是活生生的人。是人就会有感情,是人就会有七情六欲。永远不知明天的活着,这样的活着有什么意义。
“我觉得封建制度不人道,完成这个任务后等待我们是下一个任务,要是没有完成我们还要受惩罚。只有惩而没有奖,你说这个活谁乐意干。”
“如果有嘉奖,你想要什么?”他问。
她大方表示,当然是要银子。什么东西都虚的,只有银子最实在,没有人会跟钱过不去。当然她觉得其他人可能还有另一个最想要的东西,那就是自由。
“你说今天不知明天还有没有命活着的人,为什么要拼命完成任务?我觉得这一点很不人道,即使是暗卫那也是人,是人就想过人的生活。如果我是权贵,我会设一个比较人道的奖惩机制。比如说谁的任务量完成到一定的程度,在签订对所做工作的保密契书后,可以被允许换得一个自由的新身份。毕竟有追求才会有奋斗,没有目的的工作,只会让人消极怠工。”
荣直看着她,她的表情认真而严肃。她向来嘻嘻哈哈,鲜少有这么认真的时候。放暗卫自由,他闻所未闻。
像她这样的五年契约的暗卫,更是破天荒的头一个。
她知道自己在异想天开,在当权者的眼中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做为暗卫的人生死都在权贵的掌控中,怎么可能会有自由?
“我就是随便说说,没有自由银子总有吧。提着脑袋完成任务的人,享受生活吃好喝好总可以有吧。易白,你和瑞王关系那么好,不如提一提呗?给我们这些可怜的卖命人争取一点福利,好不好吗?”
“好。”
“真的假的?”墨九欢呼起来,眼神放光,“我就知道你最好,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在你心里,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问得极淡,垂眸掩饰着自己想知道答案的紧张。
她摸着下巴,打量着他。“当然是天下第一美男。”
他脸色一黑,一言难尽地看向她。
她哈哈大笑起来,“这可是实话啊,你是我见过的长得最好看的男人。我知道你看上去冷冰冰的,好像对什么东西都不怎么在意。实则你心中有热血,你有自己的追求。还有你对朋友真诚相待,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
在她的心中,原来他是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真的是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