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然后一言不发再次前行,步子却是放慢许多。她摸着鼻子,不紧不慢地跟在他的身后。
夜很深,很静。
两人默默无言,她却并不觉得尴尬无趣,反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自在。风凉霜起,她能闻到他身上的气息。
很好闻。
账册一日找不到,他们就一日没有完成任务,只能留在侯府继续寻找。好在韩氏和荣老二交不出薛氏的嫁妆,一直在尽力想办法脱住他们。
韩氏一直没有见他们,都是派身边的婆子出马。什么荣老二要和汪家议亲,嫁妆的事等亲事定来再说,又或者是在他们面前拼命鼓吹大京有多繁华,暗示他们多住些日子。
墨九假装很感兴趣,白天和荣直出府过几次。每一次出府,韩氏都会让心腹婆子偷偷塞给他们银子。
多出去几次后,墨九居然攒了好几百两银子。
“韩氏倒是舍得下本,这是想拿钱收买我们。这么一点小钱就想收买我们,韩氏真把我们当成打秋风的。既然她诚心给了,那我们就收下。等差事办完我们再分账,不过事先说好我出力多,我六你四。”
“随你。”
“那就这么说定了,您不许告诉王爷。您年纪不小了,也该存些老婆本,以后娶个好姑娘。我呢,也要攒我的嫁妆,将来娶个好男人。”
他看过来,“你为什么也是娶?”
“男女平等嘛。”
“何谓男女平等?”
“意思就是天地生阴阳,不可缺一。男女亦是如此,各司其职而已。”
“那也不平等。”
她收好银票,认真起来。“易白,您这么想是不对的。您想想看,要是没有女人,世上哪里会有男人。同样要是没有男人,世上又怎么会有女人。那您说男女是不是一样重要?”
“如此一说,倒是有几分理。”
“就是嘛,假如以后我们俩在一起。可以说是你娶了我,同样也可以说成是我娶了你,都是一样的道理。”
荣直站起来,不理她。
她窃喜着,他居然没生气。
“诶,你去哪?”
“不是说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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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湖边酒楼花楼林立,算得上大京最为繁华热闹之地。点上三五盘小菜,再要上一壶上好的花雕。临窗而坐饱览湖光景色,吹着冷冷的湖风,颇有几分说不出来的诗情画意。
万八千摇着扇子进来时,一眼就看到她。
她用手捂着眼睛,被对方衣袍上银光闪闪的元宝闪得眼睛发花。这个骚包,恨不得把银子穿在身上,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钱。
万八千朝她挤眼睛,指了指楼上,比了一个二。她借口要上茅房,偷偷溜进楼上的第二个房间。
“你要死啊,找我做什么?”
“小九九,你好伤我的心,我就是想你了。”
“滚。”墨九没好气,坐到他的对面,“你没看到我正在执行任务,我身边还有其他人吗?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万八千替她倒了一杯热茶,“我多了解你,你化成灰我都能认出你来。”
“那我以后化成灰试试,看你认不认得出我来。说吧,到底什么事?”她抿了一口热茶,这有钱人要的茶水就是不一样,就是比大堂的茶水好。
万八千脸色严肃起来,收起嘻哈之色,“我上回不是跟你说你的追杀令取消了,但是前天我又得到消息,追杀令又出了。这次我没有抢到,你最近小心点。”
又出了?
“不过你也不用担心,那些人以为你和瑞王在一起,多少会有顾忌。再说你会易容,实在不行你向瑞王求个恩典,让九姨娘假死得了。”
“还用你教。”墨九白他一眼,盘算着要不等手上这个任务完成后直接找瑞王。她倒是不怕那些杀手,可是老有人来打扰生活实在不是一件美妙的事情。
她一口将手中的茶喝光,“谢了。”
“你就这么走了?”万八千赶紧追上她,“我还想和你多待一会。”
“你没看到我的新搭档在吗?”
“那个人…看身高好像是…小九九,他会不会是那个人?”万八千咽了一下口水,不知是紧张还是期待。
要说不差钱真是狗鼻子,她无论化成什么样他都能认出来。他肯定见过荣直,联想到瑞王此次出京带的是她和荣直,猜出荣直的身份也不足为奇。
“就是你想的那个人,所以你哪凉快哪里待着去。”
万八千两眼放光,走在她的前面,“我觉得你们那个位置好,那里最凉快。”
“滚!你没看到我们在执行任务吗?”
“你就说我是你刚结实的新朋友。”
“我跟他说我要上茅房,谁上茅房还能认识朋友的。”她挥了一下拳头,示威似的对他道:“你要是敢坏王爷的事,看王爷怎么罚你?”
万八千嘻皮笑脸,“小九九你真凶,我不去还不行吗?”
算这小子识相。
墨九偷偷摸摸地下楼,见荣直的眼睛一直看向外面的风景,稍稍放了心。她轻轻地落座,眼神似有若无一看了一眼楼上。
万八千没有跟下来,她松了一口气。
“刚才茅房有一只苍蝇,耽搁了一会。”
荣直望着她。
苍蝇么?
还真有些像。
墨九琢磨着不差钱说的话,她已经和瑞王去京外修养,到底又是谁想杀她?她不过是个姨娘,怎么就招了那些人的恨。
不差钱说得对,这次任务赶紧完成,然后向瑞王求个恩典早点抽身为好。
天家那些皇子为了争权夺势,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普通人没有人权的社会,她还是远离皇权中心和老头在鹧鸪山里待着的好。
将将回到住处,她猛然看到院门口的地上有一片枫叶。别人肯定不会注意,但是她一眼就认出那枫叶不是大京的红枫。
大京的红枫叶子大,鹧鸪山的红枫叶子小。
荣直先一步进去,她捡起那枚枫叶紧紧藏在袖子里。心情既激动又期待,三年了,她终于要和老头相见。
也不知道三年不见,他有没有什么改变?
她肯定是改变许多,长高了成熟了,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下山的小姑娘。老头见到她一定很欣慰,欣慰她没有辱没他的托付。
午夜子时,她悄悄起身。中间的那碗水四平八稳,荣直双手放在胸前睡得一如他本人一样严肃认真。
外面很冷,她披了一件祅子。
院子里站着一个中年男人,身高七尺相貌平常,眼神细长而凌厉。望过来的时候像能看透人心,丝毫没有长辈见到晚辈该有的温情。
“师父。”
“阿九。”
来人正是她家老头,赤苍。
“师父我好想您,您老人家怎么下山了?”
赤苍看着她,她易了容不见原本的面貌,但身量较三年前确实长高了许多,“长高了,是大人了。”
“师父,您是专门来看我的吗?”
“不是。”赤苍道。
墨九心下也说不出什么失望,老头的性格有一说一从来都不会说好听的话。她知道老头不是一般人,他有许多的秘密。
他每隔一个月都会下山,他从不和她说自己的事情。她唯一知道有关他的事情是他曾经有一个喜欢的姑娘叫墨儿,所以她姓墨。
不管他是谁,不管他是怀着什么目的收养她。在她心中,他都是自己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如果不是他,她早就冻死在多前年的那个雪地里。
“那师父您是下山来办事的吗?”
赤苍背着手,“是。听说你最近在瑞王身边当差。”
“对啊,我办差办得好,瑞王很赏识我。师父您放心,我不会给您丢脸的。”三年不见,其实是会有些隔阂。
“那就好,你们来荣府是不是找一本账册?”
她心下一沉,没有否认。
师父之所以让她替瑞王办事,是因为他欠成皇后的人情。说到底师父真正要还人情的不是瑞王,而是成皇后。
“账册找到后,交给我。”
“师父,我现在是替瑞王当差,而且不是我一个人。”
“这个你自己想办法,总之账册不能交给瑞王。”
“是。”
她心情复杂,惆怅不已。
三年不见,她以为她和老头的重逢应该是在鹧鸪山。
她甚至幻想过自己归去的那一天,披星戴月顶着寒风和雪花,推开那扇松木栅门。而老头正在煮酒,看到她无比的欢喜。他会从她的手中接过行囊,然后他们围在小炉前一边喝酒一边听她说山下的经历。
他来得忽然,去得忽然。
她裹紧袄子站在寒风中看着院子门檐下被风吹得摇来晃去的灯笼,从没有这一刻,她觉得灯火是这么的冰冷。
师父……
这些年把她当过亲人吗?
第30章中招
世间之事有时候像是一个悖论,人总爱自欺欺人。你明知道真正的答案,却希望得到自己期望的那个答案,所以糊涂一些未必不是好事。
墨九想,如果她没有和老头提前重逢该有多好。那样她可以假装自己还有归处,假装还有人在等自己。
然而突如其来的相见像是凛冽的寒风,吹散她心中珍藏的那一片温情。遥远的鹧鸪山,那深掩在林中的小院子,此时怕是冷冷清清空无一人。
没有人等她,没有人翘首以盼她的归期。
师父自那一夜之后再也没有出现,她知道在自己没有找到账册之前他应该都不会来找她。所以他的现身,只在账册,而不是她。
有时候她会想,她这一世活成这样是为什么。
意兴阑珊之后,是对任务的消极怠工。她不再积极摸黑去找账册,懒懒散散地待在院子哪也不去。侯府的下人以为她生病人,韩氏那边更是长长松了一口气。
韩氏心疼银子,这些天墨九和荣直见天的出去玩,她少则给几十两,多则一百两,实在是有些吃不消。
墨九这一病,缓了她的燃眉之急。
侯府的下人们嘀嘀咕咕,说什么到底是乡下人,穷身子享受不了富贵命。这才过了几天好日子,人就病倒了。
荣直取饭回来时,看到的就是她一副精神不济的样子。百无聊赖地坐在窗前,也不知是在看什么。
她没有回头,语气蔫蔫,“易白,你恨你的父亲吗?你有没有对他失望过?”
他走到她的身后,视线落在她的头顶。她的头发散着,很容易看到头顶上的两个旋。世人说头顶两旋的人聪明又固执,认定的事情不会轻易改变。
“没有恨过,也没有失望过。”
她慢慢回头,仰望着他,“怎么会不失望?你以前是侯府嫡子,在成家没有出事之前,你母亲稳坐侯夫人的位置,那时候你一定过得很开心。后来你父亲为了与成家撇清关系同你母亲和离,还扶正妾室为妻,连你嫡长子的名分都给了别人,你真的不恨吗?”
“不恨。这世上有的父亲只是空有一个父亲的称谓,事实上却同你从不亲近。他高高在上俯视着你,你对他怎么可能会有孺慕之情。”
“果然像我们这样的人,各有各的悲哀。”她低叹一声,神色黯然。
她的上一世,她的这一世,似乎都和亲人无缘。她以为人心皆肉长,这么多年共同生活,师父早已把她当成亲人。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或许比她想的要残酷。
所谓的五年还债,是不是师父的借口?师父的根本目的,是不是从头到尾都在成家的账册?她不愿意怀疑,更不愿意接受自己只是师父手上一颗棋子的事实。
那么多年的相依为命,那么多年的春夏寒暑,是不是只是她一个人的美好回忆?于师父而言,从始至终都不过一场算计?
如此想着,心下一片荒芜。
“你说过我们是朋友。”他说。
是啊,他们是朋友。
她自嘲一笑,“我没事,就是天气越来越冷我懒得动,可能是想起过去的一些事情有些伤感。还没有问你,最近账册找得如何,可有什么眉目?”
“没有什么线索,该找的地方都找过了,并没发现任何的蛛丝马迹。”
如果这么好找,瑞王早就让人找到了,不可能会拖到现在。不在荣侯的手上,韩氏那里也没有,库房也没有。还能在哪里?
“你母亲会不会把东西埋在什么地方?”
“我们能想到的,荣方也能想到。他是这个府邸的主子,他应该早就让人翻过。”
她点头,“你说的没错,他又不傻。这么多年了,恐怕这侯府都已掘地三尺。王爷的消息可靠吗?东西真的在你母亲手里?”
他坐到她的对面,看着她盘腿的姿势。“事过多年,翁家灭门,谁也不知道这个消息到底可不可信。但除了这一条线索外,没有其它线索。”
“也是,叶家人全死了,翁家人也死完了。只有成家人还活着,东西不在他们的手上,也只有你母亲这一条线索是有迹可查。”
她想起师父,想起成皇后。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情值得师父费尽一生的心力帮助成家,成皇后真的有那么好吗?一个荣侯,一个师父,前者是感情后者是人情,居然都这么死心塌地。
“王爷要是身体好,哪有三皇子和四皇子什么事。”
他呼吸微变,“世上之事,哪有如果。”
“是啊,没有如果。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还是继续找下去?我总不能一直装病,万一再找不到我是不是病就好不了?”
“暂时只能如此,好在侯府最近事多,他们一时顾不上我们。”
韩氏巴不得拖他们多一些时间,只是眼看着冬雪将至,他们不可能还待在侯府。要是再待下去,恐怕会引起怀疑。
她私心里希望这次任务失败,这样她就不会纠结是把账册交给瑞王还是交给师父。从基本的原则上讲,她肯定是要交给瑞王的。
但是师父…
“我刚才好像听着,似乎外面很热闹。”
“荣二同汪氏女大定。”
“动作可真快。”
又是一个倒霉的商户女,明知道侯府频繁让庶出的子弟迎娶商贾之女目的不纯,偏偏还有想高攀的人家愿意结亲。
前有薛氏后有杜氏,再来这个汪氏,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一个为权为势一个图财,其实大家都揣着明白装糊涂。
人哪,还是含糊些的好。
gu903();侯府上下人仰马翻,大定过后订下婚期。日子定得近,两家人各有所图都不希望夜长梦多。大定过后半个月,便是大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