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说话,忍着。”
“别…先别动,万一血滋得到处都是,很容易被人发现行踪。我不要紧的,能认识荣公子是我的荣幸,能替荣公子挡箭也是我的荣幸。只要您没事,我怎么样都无所谓。”
“为什么?你我非亲非故。”他的声音极淡,飘渺又遥远。
她装作强忍的样子,“我说了…我们是朋友。”
“朋友?”他认真地看着她。
她故意身体一软倒在他的身上,“这毒好厉害,我是不是不行了…荣公子,念在我救您一命的份上,您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万一哪天我走投无路,王爷容不下我,还请公子您代我美言,务必保我一命。”
“好,我答应你。”
“谢谢,我…我还一个要求。”
“你说。”
她眼中迸出奇异的神采,哪里像一个将死之人。感觉到他的目光过来,她赶紧做出一副要挂的模样,“您看咱们都这么熟了,也算是上是朋友。要不我们随便一点,你叫我阿九,我叫你易白,怎么样?”
“好。”他一把扶她起来,半搂着她快速消失在夜色中。
荣府一片寂静,两人无声无息回到住处。他们住的是客房,这样的屋子里没有地龙,好在烧的炭盆中尚有余温。
她小心地趴在床上,低低地呼着痛。
痛确实是痛的,但衣服穿得厚实箭扎的并不是很深。那箭上有毒,要是换成别人恐怕早就命丧九泉。
楚音音哪里是什么小白花,分明是一朵黑蕊的食人花。
“我现在开始。”荣直道。
墨九咬着唇,“那你轻点。”
她感觉他的一只手按在自己的背上,然后另一只手握住箭。剧痛只在一瞬间,她还来不及紧张箭已离体。
他看着那箭,箭头发黑确实有毒。
毒已发散,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毒。能被涂抹在箭头上的毒,一般都是见血封喉的剧毒,而她居然没事。
“除了痛,还有什么感觉吗?”
“没有,就是有点痛。”她拿过他手中的箭,凑近鼻子闻了一下,脸色微微有些变化。“还真有意思。”
“你知道这是什么毒?”荣直问,眼神落在她的脸上。
她的脸上有几丝散乱的发丝,光洁的额头上布着一层细汗。随手一捋贴在脸上的发丝,她笑了一下,“知道。不仅知道,还很熟悉。想不到我家老头果然没有吹牛,他说他制的毒千金难求,可见买毒之人下了血本。”
楚音音啊楚音音,背后靠的必是整个成家留下来的资源。有钱又有人,怪不得能活得如鱼得水。
荣直垂眸,“既然你知道是什么毒,那就好办了。你说解药,我去给你弄。”
“不用,我不用解药。”在他疑惑的眼神中,她露出得意的表情,“我从小吃毒长大的,世上还没有我怕的毒。您是不知道,山里的那些毒虫毒蛇见了我都要绕道走,我才是人间大毒物。”
她不知道自己得意的样子,实在是有些欠揍。
“你知道自己不会有事,所以之前让我答应你那件事是故意的。”
“……哎呀,好痛好痛…易白,我真的好痛。这毒对付不了我。可是我的伤是实实在在的,你看我是不是在流血,你快帮我止血啊!”
“自己能上药吗?”他问。
“你说呢?”
箭伤在背,她又没有三头六臂怎么可能自己上药。她借着他的力艰难地坐起来,动手开始脱衣服。
像他们这样的人,止血的金创药自是随身携带。他取来一瓶药,离得远远的没有靠近,身体有些微微发僵。
“嘶。”她的伤在右肩,右手发酸发软使不上劲。光靠一只手脱衣服十分的艰难,尤其是冬天的衣服又多又厚。
“易白,你站在那里做什么,快过来忙我啊。”
“男女…”
“什么男女?你把我当成男人好了,咱们是好兄弟,兄弟之间哪有这么见外。”她低吼出声,实在是痛到力不从心。这个时候别说把她当男人,就是把她当畜生她都没意见。
他站着没动,似乎在犹豫。
“我快痛死了,你是不是想看着我血流而死?亏我替你挡箭,你却见死不救,你好狠的心…”
话未说话,就见他已近前。双手僵在空中,眼神看向别处,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要不是实在太痛,她都想笑出声来。
“你还真把我当毒物了?赶紧帮我拉袖子。”
有他帮忙总算是脱掉该脱的衣服,仅剩一件贴身的肚兜。她脱力地趴在床上,感觉自己出了一身的汗。
靛蓝的床褥,她青丝零散。光洁无物的背上,仅有两根细细的带子。皎玉横陈毫无防备,仿佛他们是世上最相互信任之人。
伤口并不深,没有见骨。对于习武之人来说,若是忽略箭上的毒不计,此伤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小伤。
他很小心,上药的过程中一次也没有碰到她的肌肤。
她闭上眼睛,“我要赶紧睡着,睡着了就不会感觉到痛。”
他一愣,替她按好被子。
这一夜她睡得并不安稳,而他则一直没睡。有好几次他悄悄地用手探她的额头,受伤之人如果当夜不起高热,才能算得上是无事。
伤虽不重,痛却是实实在在。
墨九迷迷糊糊之中像是回到了许多年前,那时候她才被老头收养不久。任何的毒都会在身体里有反应,或腹痛如刀,或上吐下泻。
她记得刚开始还没有适应,夜里总会痛醒。每当痛到受不住时,她会逼着自己快点睡着。只有睡着了,痛苦才会减轻。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她知道老头收养自己从一开始或许就是有目的的。但是这么多年来两人相依为命,她已将老头当成自己唯一的亲人。
从小大到,她简直是毒和药养大的。她会对着老头撒娇卖痴,但一定会乖乖喝下那些东西。孤苦无依的感觉她不想再经历,要是没有老头收养她,她根本活不到现在。没有人会无条件帮你,除非你有利用的价值。
那些药可真苦啊,她会在喝药时要上一颗糖或是一粒果脯。这些小小的要求,老头向来不会吝啬。
人心都是肉长的,后来老头对她越来越好。
有人在探她的额头,她记得很久以前老头也会在半夜里来看她。不过不是探她的额头,而是探她的鼻息。
那时候老头肯定怕她熬不过,会在半夜里死去。
她觉得身上忽冷忽热,好像自己在发烧。这种感觉好久没有体会过,可能是她下山三年头一回受伤,身体变得娇气了。
有人小心地扶起她,苦涩的药丸在嘴里化开。
“…好苦,糖…”
没有糖,没有果脯。
她扯着那人的衣服,“要甜甜。”
“睡吧。”
她向来知道审时度势,没有糖她也不会闹。感觉自己被人重新放下,趴在枕头上昏昏沉沉的。不大会儿出了一些汗,人也变得清爽许多,再次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荣直看着她的睡颜,清冷的眸中渐渐多了几许复杂的情绪。
她嘟哝一句,头转向床里。
一夜旧梦交错,醒来时她盯着床头恍惚半晌。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身体刚一动,肩头传来痛感。
屋里只有她一人,荣直不知去向。
她单手穿衣,穿到一半的时候他进来,手里端着饭菜。
“快过来帮我,我一只手穿不了衣服。”
他放下饭菜,当真一言不驳地过来帮她把衣服穿好。她窃喜地想着肯定是昨天有了经验,毕竟脱都脱了,穿还有什么可难的。
忆起昨夜,她似乎记得自己好像有点发烧,还有人给她喂药。
“昨夜我是不是起了高热?”
“没有。”
“哦。”
那就是她做梦了。
饭菜还算过得去,有粥有花卷还有两样小菜。
“易白,我伤的是右肩,我右手抬都抬不起来,你能不能喂我?”不等他拒绝,她可怜兮兮地看着他,“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给我喂个饭不可以吗?”
他认命地舀起粥,送到她的嘴边。
一口一口,全是粥。
“来点菜啊,光喝粥多淡。”
这次总算是夹了一筷子菜,她吃得心满意足。都说秀色可餐,这有人喂饭还有美色欣赏的日子真不错。如果有可能,策反他以后跟她走。
杜氏在门外低低咳嗽一声,脸色红红的。她的身后跟着一位中年男子,看衣着打扮应该是那位荣二老爷。
荣直放下筷子,神情冷淡。
“薛叔薛婶好恩爱,真叫人羡慕。”杜氏尴尬道。
“你薛叔和我一向如此,在山南我们是出了名的恩爱夫妻。”墨九伸手揉着眉心,“都说故土难离,我一觉起来全身都不舒服头也疼得厉害,必是水土不服还没适应京里的环境。
杜氏附和,“都会有一点的,我那时候也是不舒服了几天。”
她赶紧介绍荣二,双方相互见了礼。
如果不是夜里见过荣二老爷和韩氏偷情,墨九指不定真会被荣二的深情给打动。对方一口一个堂嫂叫得亲热,提起薛氏时满是怀念和追忆,眼中还饱含泪光。
他人到中年,很是有几分中年美大叔的味道。
“自从华娘病去后,我一日都没有忘记她。我曾经发过誓,除了华娘我不会娶别的女子,我的妻子只有华娘一人。这么多年了,我也是这么做的。”
“荣二爷,你这话我听得不太舒服。你是没有娶正妻,可是你院子里那些姨娘又不是摆设。这些年你左拥右抱,难为你还记得我那可怜的妹妹。”
荣二表情微变,眼神阴鸷起来。
“堂婶,男人纳妾天经地义。便是华娘在世时,也不止一次贤惠大度地替我张罗妾室。然而我心中只有华娘,那些女子哪里能和华娘相提并论。”
还真是深情,深情到可以睡别的女人,可以和别的女人生孩子。说什么把薛氏放在心上,真够恶心人的。
墨九露出一个鄙夷的表情,“我真替我家华儿不值,想当年她远嫁京中十里红妆,我家叔婶几乎是集全家之财给她备下那一份丰厚的嫁妆。原指望她能有一个好归宿,不被夫家看轻。这些年她用自己的嫁妆养着你们二房,荣二爷倒是心安理得。”
荣二修行不够,被她这句话堵得是脸色铁青,差点就要拂袖离去。杜氏连忙出来打圆场,说墨九说话直,让荣二别往心里去。
墨九心里呵呵,对渣男她向来没有同情心,不怼死他虐死他都是轻的。
“我敬你是华娘的堂嫂,我不与你计较。她是我的妻子,我们夫妻之间不分彼此,我们的事外人哪里知道。”
“那荣二爷你自己说说,这些年你都任了什么职做了什么营生,哪里来的进项养着二房满院子的姨娘和下人?”
“侯府的事,你一个外人哪里知道。你小地方来的,自然不知道侯府中人,无论主子还是下人都由公中分发月例。”
墨九眼神微亮,朝荣直一挑眉。
她功课做得足,早已摸清侯府的内情。
“既然荣二爷这么说了,那我们就来掰扯一二。“你们二房是庶出,主子月例二十两白银,姨娘有子女的十两白银,余下五两银子一月。请问荣二爷,区区二十两白银,还不够你和朋友在酒楼小酌一回的,敢问你是如何省吃俭用隔三岔五出去喝酒的?”
荣二老爷的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红,五彩纷呈好不滑稽,“你…你懂什么?我们侯府底蕴深厚,岂是你等庶民知道的。”
墨九挑眉,“原来如此,我们这样的平头百姓确实见识浅,不知道你们侯府的富贵。听堂妹夫你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说明你们侯府没有用华娘的嫁妆,我们能完完整整地把那些东西带回去。”
杜氏心头大急,她是知道的。二婶在时就没少贴补二房,去世的这三年间二叔比以前还要出手阔绰,二婶的嫁妆八成空了。
荣二胀红着一张脸,这么看哪里还是什么美大叔,分明是一个油腻可笑的中年庸俗男。
女子的嫁妆一般都是留给子女,薛氏没有儿女,按理来说娘家人完全可以把嫁妆拿回去。但薛家远在山南,又是商贾之家,许是惧怕侯府的势力并没有一人出头来要嫁妆。
他脸色几变,努力压抑自己的怒火,道:“正好堂哥和堂嫂来了,就请你们替我做个见证。我不能让华娘九泉之下孤苦伶仃,更不能让她坟前连个祭祀的人都没有。我决定将我的第一个孩子记在她的名下,这样等我以后不在了,还有人在她的忌日给她烧纸磕头。”
墨九一拍大腿,道:“二老爷和我们想到一块去了。”
荣二心下一喜,暗道这一招果然管用。
就看到墨九又是一个拍掌,“我们夫妻二人此次进京,正是为这事来的。我们族人商量过了,华娘膝下无子连个烧纸的人都没有。我们准备把她的嫁妆拿回去,在族里办个族学,以后族中所有的子弟都会记得她的功德。我们还准备给她立一块功德牌坊,让薛氏族人世世代代都贡奉她。”
荣二闻言,顿时又变脸。
“堂嫂,华娘是我的妻子,她是我荣家的媳妇,她的子孙自然是我荣家的血脉。你们这么做是不是不太妥当?”
墨九看向荣直,荣直黑着一张脸,看上去就是一个古板严肃的老男人。他这个样子有点好笑,哪里还有以前风华绝代的样子。
不过身材还是很好的,就算穿得很臃肿也丝毫无损他挺拔。
“华儿可是你的堂妹,她身上流的是你们薛家的血。当年我就说这门亲事不行,虽说低娶媳高嫁女,但是嫁得太高了反而不踏实。谁知道别人在想什么,要是没有什么图谋侯府怎么放着大京的姑娘不娶,偏要娶华儿?”
gu903();荣直冷眼看向荣二,把荣二看得心里一个冷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