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结束,流言陆续传出,最夸张的一条是陈飞一在散会时第一个离场,仪态纵然从容,但下阶梯时竟绊了一跤。好在身边某位代表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才免于沦为笑谈。
陈飞一的车还未到公司,陈又涵已经收到了风声。
“更改用地规划?”办公桌被狠狠拍响,水杯“咚!”得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欺人太甚!”
顾岫撑着桌角面色凝重:“只是风声,未必属实。”
“只是风声就够了。”陈又涵眼底一片阴鸷。消息一旦传入市场,楼村任何一个角落都别想卖出去。
七百亿预售未结,这是要把gc往死里逼。
“新的授信马上下来。”
陈又涵摇摇头,手抵在桌面缓缓握成拳,低沉地说,“顾岫,你太天真了。”
陈飞一破天荒走进商业集团办公室,步履平缓,面容肃杀,赵丛海紧张地陪在身侧,如果仔细观察他,便会发现他做好了随时搀一把董事长的准备。
总裁办公室被拧开,陈又涵的声音静了一瞬,随即被关上。gc商业集团的员工尚未知道发生什么事,仍在期待即将到来的下班。
“爸。”喉结上下滚了滚,陈又涵什么都没说,只简短地叫了他一声。
陈飞一在沙发上坐下。身体被真皮海绵垫托住的刹那,他浑身的力气都瞬间被卸下。
“出清所有海外资产。”陈飞一只说了这一句。
顾岫和赵丛海都是脸色一变。
陈又涵却仿若早已料到了这一招,或者说,他心里的应对之策和陈飞一是同样的。他脸色平静,但深沉,点点头,不耐烦地弹出一支烟,低头点烟的瞬间,他心里掠过一个模糊的猜测:“是不是故意的。”
没人应答,他狠狠抽了一口,长吁出,眯眼道:“市场看风声,银行看信心,这个时候释放出这种信息,未必真的会更改规划性质,但只要一天不确定,gc的楼就得晚一天卖,开发也必须按合同继续推进。”他冷冷地讽笑一声,“果然是不费吹灰之力。”
每天睁眼都是利息。只有出项,进项缓慢,赌的就是谁能扛。
陈飞一闭了闭眼,松弛了的上眼睑覆盖着底下微微颤动的眼珠。陈家从清朝时就是南中国的名门望族,时代更迭,多少曾经的老友和竞争者都覆灭在战火之中,近三百年下来,是每一任当家人凭着敏锐的嗅觉和自觉的社会道义才始终站在了对的方向。十几年前,他纵容了陈南珠的傲慢,终于让gc走至今日的境地。
而对方甚至都没有做什么,只是很简单的“不带你玩儿了”。
“扛得住。”陈又涵掐灭没抽几口的烟,强势而简短地吩咐:“赵叔,带我爸回去休息。”
“你打算怎么办?”陈飞一睁开眼睛,向来精神矍铄的双眼仅仅一个下午便浑浊苍老了下去。
陈又涵笑了一声:“能怎么办,抢银行吧。”拍了拍陈飞一肩膀,语气里竟还存着戏谑:“早点休息,还有两天的会。”
陈飞一一走,偌大的办公室瞬间陷入寂静。陈又涵陷在宽大的真皮座椅中,天黑沉下去,一墙之隔的地方传来员工打卡下班的说笑声,他没有开灯,空间中渐渐弥漫上一层黑灰色的阴影。窗外,楼体灯光渐次亮起,红色的霓虹灯在陈又涵英俊的面容上一闪而过。内线闪烁,顾岫接起,带着笔记本推开门。
猝不及防的黑暗,他眼里无所不能的男人此刻坐在办公桌后,维持着沉吟的姿态,深沉而沉默。
“开灯。”陈又涵说。
大灯亮起,陈又涵缓缓站起身:“财务部全员留下,尽快清算所有海外资产,准备好各项目资料和财务情况,做出至少五种打包方案。把市面上有实力收购的公司整理好列清单,明天下班前我要看到他们公开的资产情况,港资也在考虑范围内。商业集团资产情况给我一张总表,你去约银行,未来三天内安排好所有会面。楼村的账目单独列一个报告,我要知道各分体的本息分布。”
顾岫仍觉得难以置信。瞬息之间翻天覆地,从顶点到摇摇欲坠,不过一阵风的力量。
“真会改?”
陈又涵冷笑一声,冷冰冰用粤语骂道:“改他老母。”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资本市场。第二天参会,陈飞一已然察觉到了风向的转变。楼村项目已建在建的,保持不变,按计划推进;规划中未行建设的,暂且搁置开发,容后再议。
“好一个容后再议。”陈又涵讽笑着点起烟。他这两天烟不离手,一天就能抽完一包,“他不会改,他就是想耗死我们。”
“他真有这么大能量?”
“只要有争议,有新规新政,就能‘容后再议’。”陈又涵沉吟,“我知道他想做什么,拖到下半年,拖到明年,拖到gc扛不住,到时候再启动新规划,gc没钱开发,只能打包贱卖。你猜到时候会是谁接手?”
“……美晖?”
陈又涵以指骨抵了抵眉心:“银行回信了吗?”
顾岫顿了一下,尽量平静地复述:“项目停摆,公司未来违约风险上升,他们拒绝提供授信。”
陈又涵安静地走到落地窗前,烟灰从他指间跌落。半晌,他点点头,“好,知道了。”
“海外资产……”
“把消息放出去吧。”陈又涵平静地说,“尽快脱手。”
今年过年晚,到二月中下旬才是除夕夜。广玉兰都被暖得开了花,叶开在暖洋洋的春风中完成了高三上学期的期末考试。他的考场在二楼,从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玉兰树的花像一盏盏白色的小灯亭亭立在枝头。这一次仍然是全市联考,排名可以看做是高考的风向标。题出得不难,可能还是仁慈地想让学生们过个好年。
高一高二都是考完直接放学,只有高三硬是上了两节晚自习后才放人。叶开出校门,意外地看到了陈又涵的车。他却没在车里等,反而夹着烟在夜色中站着。路灯洒落他一身光斑,单手插兜,只是半仰着头静静地抽烟,不知道在看什么,可能是夜空,是星星,月亮,抑或是某棵凤凰木平展出来的枝丫。
叶开收拾了会儿课桌,出来时走读生已经散了大半。他背着一个书包,怀里还抱着一摞很重的教材。
“又涵哥哥。”
陈又涵应声转过头,看见他,很短促地笑了一下。直到他走近了,叶开才发现他下巴上冒了青色的胡茬,脸色也有些憔悴。因为彼此都忙的缘故,他们现在几乎大半个月才见一面。
“你怎么来了?”陈又涵没有提前和他打招呼,不知道在这里等了多久。想到此,他问,“你不会从下午一直等到现在吧?”
“没有。”陈又涵很快地否认,为他打开车门。
书包和书都放在后座。陈又涵上车,没有启动引擎,而是俯身过来抱了他一下。
“怎么了?”
陈又涵无声地一勾唇角:“想你了。”
“发生什么事了吗?”叶开蹭了蹭他脸颊,胡茬有一点点扎人。他从前从不会放任自己出现这样的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