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鸿知道这些年自己在做什么,压制世家,势必要挟制皇权。他或许早盼着有一日与魏绎的较量,可这一日到时,又来势凶猛,有些出乎了他的意料。
恢复科举,他俨然是向本相下了战书,与林荆璞站在了一处。
商珠皱眉:那老师打算要应对?
几颗雨滴落在燕鸿掌心,掐碎了不见影,他冷冷挽袖:不急。既是小辈,让他一招又何妨?邵尚书已从蓟州启程回京了,此事还无须我费心。先由他们闹。
邵尚书不是去蓟州安葬母亲的么,为何还会带人回邺京来?商珠不解,心思活络,又说:学生记得,皇上以前是在蓟州乡下长大的,莫非,是皇上在蓟州的故人?
燕鸿欣慰地看她:这世道乱啊,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是皇亲国戚。天下又不止他一人姓魏。
春日短暂,午后天又闷,俨然像是已入夏,衍庆殿都供上了冰。
皇上,考生们的卷子俱已呈贡在此。臣与其他几位考官将已中试的卷子评定为甲等乙等。不过博学科的前三甲,还是得由皇上过目钦定。
安知振在御前详细上报科考事宜,这几日他为了博学科考试奔波操劳,人倒是愈发精神了。
魏绎扺掌颔首:朕过会儿细看,安太师辛苦。
能替皇上分忧,是臣之大幸
安知振言辞高亢,却不好意思抬头。此刻林荆璞就与魏绎坐在同一张软垫上,若无旁人地烤着冰,两人的背几乎是贴在一处的。
皇上,邵尚书在外求见。
郭赛通传后,又低声附在魏绎耳边说了什么,林荆璞顺耳旁听。魏绎也不忌讳让他听见。
魏绎脸色顿时不大好。
安知振忙躬身一拜:那,臣先告退了。
几乎是前后脚,邵明龙便领着一男一女进了正殿。
林荆璞静坐着去抚摸寒冰,侧目打量那两人的长相,他们长得有几分相似,应是对母子,身上的衣衫华贵,可看着总是不大合身,像是偷了别人的穿,掩不了举止间的俗气。
他挑眉看了眼魏绎,发觉他也有些不对劲。
臣邵明龙参见皇上
不等邵明龙将话说完,后面那妇人便嬉笑着迎了上来:绎哥儿心肝,姑母几年不曾见你了,转眼你都长这么大了
妇人便忙拉着身后壮年男子:快,虎儿,过来瞧瞧,这是你堂弟呀,小时你们一起玩儿的,人如今都出息当皇上啦。
那魏虎长得高大,是遗传了魏家的基因。他打量着御座上的天子,粗糙的面皮流露出一阵鄙夷与不可思议:那敢情我与当今皇上还真是兄弟呢,皇上小时给我提过鞋,刷过马,吃过我的剩饭菜咧!
妇人在殿上跳起来敲打他脑袋:咳,你们兄弟许久不见,一见面就说这些不打紧的作甚么。
魏绎面上端着,后颈却出了层汗。
这间殿进了污浊晦气,衬得林荆璞愈发宛若仙人,他淡漠笑着,手心的冰化成了水,颇有意趣地看笑话。
可他一抬眼,见魏绎好似是在隐隐发抖。
他心中不禁诧异,魏绎居然会发抖。
不知是气的,还是怕的。
邵明龙:皇上,臣上月回乡安葬先妣,途中偶遇长公主落魄,便一道将他们带回了邺京。
长公主?魏绎冷眼看那两人德行,勉强生出一分冷笑:朕还未敕令封号,邵尚书改口改得倒是快。
邵明龙:封号不急,可令礼部再行拟定。可她的确是先帝同胞姊妹,是皇上的亲姑母,于皇上有养育之恩。建朝之初,蓟州战乱不息,启丰乡下也混乱不堪,先帝一直想找寻亲人未果,如今能将长公主找回,也算是了了先帝的一番心愿。
邵尚书不愧是调兵谴将的良臣,路上消息都锁得严啊,一回京就给朕惊喜,朕可得重重赏你。魏绎喉间掺着凛冽的怒气,可怒被压着,发不出来。
邵明龙面无惧色,跪了下来。
传言魏绎是魏天啸强了菴里的貌美尼姑所生的。他生下来不久,尼姑母亲便投河自尽了。魏天啸是个游手好闲的泼皮,不会带孩子,便将他送由亲戚抚养,平日里不大过问。
那亲戚,便是魏天啸的亲姐魏凤珍。
魏绎当日既是人人喊打的孽种,可想见他以前的日子过得煎熬。如今林荆璞见了这母子二人,心中也大抵有数了。
魏凤珍这一路上都由邵明龙打点起居,穿金戴银已十分喜出望外,如今打量着这金碧辉煌的殿宇,嗳哟一声,笑着走到了魏绎面前:好外甥,姑母没白养你那十二年。咱们是一脉血亲,你既要封姑母做长公主,怎么说也得封你堂哥做个王爷不是?
魏绎面色阴鸷,冷冷望着魏凤珍与魏虎母子。此时此刻,仿佛他是在处刑,有人扒光了他身上的帝袍,要将他狠狠拽下御座。
有人想告诫他:他哪怕当了皇帝,也还是同样的贱命。
要是林荆璞不在此旁观,他兴许还能好受一些。如此比较,他不知要比林荆璞差劲到哪去。
哪知林荆璞不动声色,掌间忽抓了一掊冰,掷在了魏凤珍与魏虎的身上,逼得他们直退离了魏绎几步。
冰渣子也溅到了邵明龙的官袍,他没退,可猝不防也被惊得闭了下眸。
碎冰敲击地面,撼人心弦。
林荆璞手持寒冰,却笑得温润:既是长公主与王爷,那还是按尊卑礼数先向皇上下跪,磕头行礼吧。
第24章真心朕的良心都被狐狸叼走了。
冰融之后,殿内无端沉静。
林荆璞美如冠玉,周身矜恃不可亲近,温和之中尽是不可直视的凌人。唯独魏绎敢去看他,两人此时已是并肩而坐。
好在御座之上,他拉了他一把。
魏家母子迟疑了片刻,再打量起这间皇帝住的正殿,方觉着威严肃穆,心中平添了几分忌惮和惧怕。
魏凤珍扯了扯魏虎的袖子,使了个眼色,自个先跪了下来。
魏虎半晌才反应过来,也不得已要跪下,忽又不甘而惊起,蹬去了裤腿上的冰渍,指着林荆璞骂道:你又是个什么劳什子东西!
林荆璞握盏不言,眸子含笑。
此时常岳握刀进殿,便站在了魏虎身侧。
魏凤珍见状,拼死将自己儿子拽了下来,蹙眉低声念叨:人如今是天子,一跪求富贵,也值了。
魏虎这才忍气,僵硬地屈膝跪下。
邵明龙微微皱眉,转圜道:长公主与王爷在外惯了,还未通熟宫中礼制规矩,还请皇上恕罪,莫要见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