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阳院的古树生得虬劲古拙,周遭被嶙峋的奇石萦绕,盘桓的枝干上亦带着斑驳的痕迹,颇有经年沉淀的苍古气韵。
恰时春风穿过新绿的万叶,飒飒的瑟鸣之音伴着晨鸟的嘀啾,打破了这华贵宫院的静谧。
韦儇站在那古树下,乌发绾成了抛家高髻,身着黛色交襟长襦,待她看到了裴鸢一行人后,面上也露出了惊诧。
实则韦儇的相貌生得虽不是倾国倾城般的绝色,却也有着一张清丽耐看的面庞,她的皮肤也保养的很是白皙。
遥遥观之,只觉其身材匀亭修长,双腿又笔直,瞧着颇有女子的成熟韵味。
裴鸢在得见韦儇后,下意识地垂下了小脑袋,复又瞧了瞧她自己今日穿的衣物。
因着她今晨并未同司俨一起去谦光殿,所以她这日穿了一袭宝相花的绢褶罗衫,这罗衫的颜色则为清新的浅绿色。
司俨命人给她量身制的衣物裴鸢都很喜欢,它们的颜色都很娇嫩,面料的质地也很柔软,穿在身上都很舒服。
可若裴鸢不穿那种繁复华贵的翟衣命服,每每对着铜镜打量容貌时,都觉自己的面上犹带着不甚成熟,甚至可谓是青涩的稚气。
虽然她如今的身材比三年前好多了,再穿那种束腰的曲裾时也能有些起伏,但是同已过了双十年华的韦儇相比,她的身材还是干瘪了太多。
裴鸢的心中突然涌起了淡淡的酸涩之意,且其中,还夹杂了些许的自卑。
且她原本只是微有腹痛,可待她看见韦儇后,却觉腹部的那股痛/意,竟是沿着肋骨,渐渐地蔓到了那两颗小桃。
尤其是靠近肋骨的那处,简直是一抽又一抽的疼。
虽然司俨从未因此嫌弃过她,握或是咬也都没落过。
但总归,她还是没有长大。
身形也没什么女人味。
——“臣见过王后殿下,王后殿下万安。”
韦儇这时向裴鸢恭敬地施了一礼,她微垂着头首,裴鸢无法看清她此时的神色。
女孩一贯甜柔的嗓音在得见韦儇后,竟是沉了几分,语气不善地问道:“尚方令不好好待在内侍局,怎么跑到少阳院来了?”
裴鸢很不喜欢韦儇这个人,且她活到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如此地讨厌一个人。
且因着月事不顺,她的身上又不甚舒服,所以现下,裴鸢怎么看韦儇,都不甚顺眼。
这少阳院,本该是她和司俨未来孩儿的住所,她不想让韦儇待在这儿,一刻都不想再让她待。
韦儇这时,语气尚算恭敬地回道:“臣既任宫内尚方令一职,自当为王上打理阖宫宫务,且王上虽不再住在这少阳院,却时常来这处的练武场射箭健体……”
话说到一半时,韦儇的面色复又显露了不明的笑意,又道:“王后殿下若是不知这少阳院的内景布局,臣可引着殿下四处看看。”
裴鸢听罢,却觉韦儇适才讲话的语气,倒像是她是这少阳院的女主人,而她裴鸢则是外人。
韦儇这般一说,裴鸢只觉什么兴致都无,也没有心情再去参观司俨从前的住所。
女孩的声音依旧透着沉冷,复对韦儇淡淡道:“罢了,还是等王上归宫后,再亲自引着本宫看看此处罢。”
言罢,裴鸢的心中仍觉不是滋味,她知道韦儇的手中应有这少阳院的宫钥。
而她,不想再让韦儇持着那宫钥,也不想让她随意地再进出此处。
且她也生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想法。
裴鸢头一回对权利产生了渴求,她迫切地希望,这掌管阖宫的权利能尽快到她的手上,她不想再让韦儇插手宫里的诸事。
因此,裴鸢复又问向韦儇:“除了这少阳院,还有哪处的宫院是空着的?”
韦儇不知裴鸢问这话的意图,只如实答道:“除了少阳院,还有绫绮殿、含元殿…和,先王于其余三季居住的刑政白殿、玄武黑殿和朱阳赤殿。”
——“那便将这些宫钥,都交给本宫罢。”
韦儇听罢,眸色一黯。
可裴鸢毕竟是王后,她若要这些宫殿的钥匙,她是不能违背她的命令的。
纵是知晓这个道理,韦儇还是不想让裴鸢那么容易就拿到这些宫钥。
“可是殿下,各处宫院的宫钥,一向都要安放在内侍局中,这是先王在世时便立的规矩……”
裴鸢娇美的小脸儿再听到这话后,便存了丝愠色,她因而斥向韦儇,厉声道:“哦?先王立的规矩是吗?那先王可有让你拿着这些宫钥乱闯宫院?”
“臣……”
“既是都在内侍局,那本宫就随你走一趟,待到内侍局后,你再把那些宫钥交由本宫。”
裴鸢本是想让韦儇将那些宫钥送到青阳殿,可再一想,她嫁到姑臧后还未去过内侍局,那么今日不如就顺道去一趟这处。
韦儇见裴鸢态度坚决,也只得耐着心中的不忿,道了声:“……诺”
前往内侍局的这一路,裴鸢得见了许多路过的宫人,虽然她们都有恭敬地对她施礼问安,但她亦能觉出,这些宫人对韦儇的态度也很尊重。
裴鸢能隐约猜出司俨下一步的打算,他准备让她接手阖宫诸事,逐渐以王后的身份,取代韦儇现任的这尚方令一职。
但女孩内心却是清醒和理智的,她知道这事没那么容易达成,且不说取得这些宫人的信任不易,她现下也并没有掌管宫务的能力。
众人到抵内侍局后,裴鸢便见这地的宫官都很是忙碌,从八品和从九品的局丞和局监得知她这个王后来此,都停下了手中之事,前来向她恭敬问安。
裴鸢虽强撑着镇定,可内里总归有些局促和紧张。
韦儇对这里的一切再熟悉不过,自是比她镇定自若。
“王后殿下,臣是将那些宫钥命人拿出?还是…您携着女使和臣一同进室去取?”
裴鸢忖了忖,决意还是同韦儇一同入室去取宫钥。
韦儇依着她的命令,将呈着数枚宫钥的木匣都递给了绛云,那木匣重量不轻,一看便是沉甸甸的。
裴鸢进室后,顺势扫了眼韦儇在内侍局的办公之处,却见书案上,竟是放着几本账簿。
她随意地拾了一本,待要用纤白的小手上下翻开时,韦儇这时问道:“殿下…是要查看宫中的账目吗?”
裴鸢并没有回复韦儇的话,她看着那些用小篆记录的各宫进项,还是微微变了神色。
完了。
上京石渠阁中的所有生员,也只是需在第一年修习算学。
待课业终毕后,司俨早已离开上京,而她一向对算学排斥,便再没碰过这些东西。
不仅是没碰过算学,待到及笄之年后,她也不再如从前那般勤于练舞。
整个颍宫的开支太多,且进项出项过于庞杂,简直看得她头晕目眩。
韦儇这时看出了裴鸢的慌乱,眸中也显露了得意的笑。
——“殿下,您难道…不会看帐?”
裴鸢现下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实则班氏今年也想着要教她操持府内中馈,但她也只是学了很浅显的东西,且她也不算用功,纵然学了些理账的法子,却也都忘得一干二净。
裴鸢自是不想在韦儇的面前露怯,待掩饰般地清咳一声后,只危言正色道:“本宫并非不会看帐,只是今日身子不适。绛云,将这几本账簿都带去青阳殿,本宫回去后再好好查验。”
绛云恭敬应诺。
韦儇自当看出了裴鸢的矫饰,便在她临行前,说了这样一番话——
“殿下,王上从前的妾室,虽然都出身于颍国小郡,不及殿下的家世和门第高贵,却也都是会打理账目的。”
实则韦儇她压根就不了解司俨从前的那两个妾室,也没怎么同她们接触过。
司俨估计都忘了这两个女子的相貌,而她也没将那两个女人放在眼里。
只依稀记得,那个给司俨下药的女子有些跋扈,偶尔会拿自己太当回事。
不过纵是这般,那两个女人于她而言,也是毫无威胁。
可是裴鸢却是不同的。
司俨他是真的将裴鸢放在了心上,而且韦儇丝毫都未想到,司俨竟是能这么宠爱她。
就算她贵为王后,司俨也该在颍宫赐殿于她,而不是让她同他一起在青阳殿住。
且韦儇近日还打听到,司俨还特意在殿内择了个次间,还将其精心布置了一番,让它变成了裴鸢的书房。
司俨还亲自绘制了珠鸢铜镇的纹样,待命匠人打造后,便将青阳殿的铜镇都换成了珠鸢铜镇。
这珠鸢中,带着一个鸢字,司俨的用心显而易见。
他本是个厌恶牲肉的人,却破例让食局坊的庖厨给裴鸢烹肉。
而韦儇最搞不懂的,便是司俨带裴鸢去谦光殿听政这事。
不管如何,她都不会让裴鸢那么好过。
妾室这两个字,果然如利刃般,让裴鸢觉得心头一刺。
是啊,司俨他从前还有两个妾室。
他虽然杀了她们,那他从前,会不会也宠爱过她们?
那种事,会不会也同她们做过?
现下这偌大的颍宫中虽然只有她一个后妃,但司俨日后,会不会有别的女人?
太子当时同她说要娶她为太子妃时,也曾对她说过,他的东宫是有两个良娣的。
但太子还说,他并没有碰过她们。
可无论他到底碰没碰过那两个良娣,她都对此毫不在意,甚至还希望,待她嫁过去后,那两个良娣能将太子的心思分走,她希望太子不要过分在意她。
但是,裴鸢是真的很在意司俨从前的那两个妾室。
她也是真的,真的,特别喜欢他。
以至于觉察到韦儇也有这种心思后,便犹如芒刺在背。
何谓杀人诛心,她今日是体会到了。
但裴鸢并未忘记司俨曾对她的叮嘱。
男人曾说过,在这宫里,哪怕跋扈些,也千万不要显露怯懦的一面。
韦儇的言语大有冒犯之意,她必须得教训她,不能让在场的宫人觉得她是个软柿子。
——“尚方令说这话是何意?”
韦儇没想到裴鸢还有心情拿话质问她,不禁面色一怔。
裴鸢复又冷声问道:“你是在拿先王从前的那两个妾室,同本宫比吗?”
韦儇连眨了数下眼,颤声回道:“臣…臣不敢……”
“本宫看你的胆子倒是大得很…绛云,你便留在这处看着她,不跪满两个时辰,不许让她起身。”
“诺。”
裴鸢教训完韦儇后,心中却并未有着多少快意,且她刚回到青阳殿,姑臧便又开始平地起春雷,淅淅沥沥的雨也渐渐落地,再加之裴鸢又逢月事,现下她的心情也格外的烦躁。
她真的是很生气,且她从来都没有这般生气过。
女孩一想到司俨从前的那两个妾室,便觉莫名烦躁。
气忿的同时,她还有些懊恼。
雨势渐大,雷声亦徒惹人心惊。
裴鸢或多或少有些畏惧雷声,待那惊雷再度骤响之后,便欲用小手堵住两只耳朵。
她渐渐地阖上了双眸后,竟觉自己的两只小手竟是被人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