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黑暗里雎安坐在那樽棺木旁边,他拉着那已经冰冷僵硬的姑娘的手,捏着她的脉搏。
仿佛他这样捏着她的脉搏,终有一刻那毫无动静的皮肤就会传来微弱的跳动,寂寂无声的姑娘会醒过来笑着握住他的手,说道——上当了吧,我逗你玩的。
那才是这个姑娘该有的样子,是天地之间万物之中,一望无际的自由,炽烈燃烧的热情,是永不止息的风。
在雎安的身体里,那长久被他压制的还未渡尽的心魔开始骚动起来,他们如往常一般人声鼎沸,并且声音越来越响,如同千万人包围着他,争先恐后地贴着他的耳朵絮语。
——这就是你的报偿,你这般宽容隐忍,兢兢业业,命运却如此戏弄于你!
——善良有何用?正义有何用?
——你一定很愤怒罢,你一定很恨罢,索性要这世界陪葬罢!
——杀了他们!毁了那些仙门!毁了星卿宫!
雎安听着这包裹着他的凄厉怨恨的万千恶语,这从他第一次引渡心魔以来就萦绕不去,纠缠着他无数个日夜,在他平静安宁的表象下沸腾的喧嚣恶意。
多年以来它们不眠不休地盯着他,怂恿他,把这世上最深沉的歹毒泼向他,一遍一遍地试图将他拉入深渊。
而他总是要抓住那些拉扯他的手,慢慢地一步步地把它们从深渊里拉出来。他不可以动摇,不可以畏惧,不可以退缩,十年如一日。
但是此刻他慢慢地在那些嘈杂人声中说道:“你们说完了吗?”
“说完了就闭嘴。”
雎安额上南斗星图光芒大盛,那些声音惊叫着暂时消退,雎安随之吐出一口血来。他只是擦去嘴角的鲜血,然后转过身去坐在了潮湿冰凉的地面上。
雎安背靠着冰冷的棺木,他的眉间眼睫上都起了一层细小的霜,仿佛从一场落雪中走出来似的。
“你种的山楂树结了七年的果子,存不住就让师傅酿了酒,给你喝三四个月,还是够的。”
雎安的声音很温柔,就像多年以前面对即熙那样,随和又耐心。
“冰糖的身量没怎么变,不过沉了些,他和你一样喜欢打架。不过我知道你疼它,也没怎么罚过它。”
“冰糖很想你,其实思薇也很想你,只是她不肯说罢了。”
“你失踪这么多年不愿意回来,我想了很久是什么原因。我想着或许是你厌烦了星卿宫的规矩,也厌烦了受我管束,我还想着其实等你十八岁之后我就不会再管束你,如果早点儿告诉你就好了。”
“但我没想过你是禾枷,原来这就是你七年杳无音信的原因所在。你是怕我怪罪你?所以如今索性躺在这里,一句话也不肯说了?”雎安敲敲身侧的棺木,就像从前敲敲她的脑袋一样:“我早知道你经常骗我,我能发现七成,有三成没有发现也很正常。我什么时候真的怪过你?每次你闯了祸回来求我帮忙,其实我早已准备好要帮你收场。”
“你曾说过,若有天我不再为天机星君,风尘仆仆无人问津,或坠入泥潭沦为众矢之的,你也绝不会看轻我怀疑我一分。而对于你,我也是一样的。无论你身份如何名声如何,在他人口中如何,我想听你怎么说。”
柏清说他偏私。柏清说错了,也没错,他自认大多数时候是个无私的人,但是即熙是他的私心。
他毫无理由地,坚定不移地,始终如一地偏爱她。
雎安的絮语停了停。他慢慢站起身,转身摸索着把那个姑娘从棺材里扶起来,然后抱住她的肩膀,收紧手臂。
她的身体很冷,世界还是一片寂静无声的黑暗。他低低地笑了一声,说道:“这个噩梦怎么还不醒。”
冷冰冰地躺在他怀里的姑娘,曾在每次试炼的结尾向他奔来,在他迷失茫然的时刻喊着他的名字,将他唤醒接他回家。她也曾因为一个赌局而骗他说爱他,却不知他因此而动心。
而现在雎安在等着她的脉搏重新跳动,等着这场噩梦醒来。
不知道为什么,凡是关于她的事情他就总是在等待。
某天梨花纷飞下,他动心之后等待她长大;某天明月皎皎,她失踪之后等她归来。此前漫长的七年里,命运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告诉他不可深究,他却一意孤行地等候机缘。
其实他们之间没有承诺,没有约定,没有超出师友以上的关系,关联就像一根纤细棉线。他攥着这头,却不知那头还有没有人牵着,这线有没有断于半途。
可最后一次试炼时,他没有再遇见人间疾苦,他遇见了自己的疾苦。
那三个月里他失去记忆身患重病,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每天从疼痛中醒来疼累了再睡着。他饥饿、疲惫、痛苦,不知道自己是谁,从何而来,将要去往哪里。更不知道在这种煎熬中活下去的意义何在。
他无数次,无数次地想到放弃,想到死亡。
某一天他睁开眼睛,汗水渍进眼睛的疼痛中,眼前的天空蓝得像画,云朵白得像梨花瓣。他突然模模糊糊地想起什么,似乎有一个笑起调皮又精灵的姑娘,她总会雀跃地叫着他的名字,不远万里前来接他回家。
遗忘了所有的他,毫无理由地这么确信着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只要活下去,他就能见到她。这就是活下去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