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大会?”
严嵩脚下一顿,转头瞥了佟秋风一眼,面上依旧看出不喜怒。
严仪急忙走上前来,拉着佟秋风的胳膊问道:“有多少人的欢迎大会?是否还有红毯这么铺张奢华的东西?是否有灾民普通百姓?”
佟秋风被他的三连问的一懵,回过神来后才小心翼翼地解释道:“回大人,县中无事的百姓,基本都会到场。”
“红毯……自然还是有的,还请了锣鼓队,搭了一个戏台,扎了几只大花楼……”
严仪眉头一皱:“这些东西都撤了,我家老爷向来清廉简朴,最是见不得这些浮夸铺张的东西!”
佟秋风与后面的一众官员、士绅都傻了。
今天来的人真的是严相吗?莫不是个冒牌货?
从前听说进京谋官、考评的人都要给严相送一大笔银子,怎么如今情况不一样?
难道消息都是假的?
“是,是!”
佟秋风回过神来,急忙点头:“下官这就让人撤了。”
“不过大人,要不还是把那戏台子留下吧,区区一个木台,并不奢华,但站在上面也能让大家都看清楚严相。”
严仪转头上下打量了一眼严嵩现在的打扮,又见他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好,那就只留木台子。”
“是,大人。”
佟秋风一个劲儿地擦着脑门儿上的汗,心念百转,仔细向着还有什么疏漏的地方。
今日迎接严相,处处做的不顺他的心意。
不知过了今日,严相会如何看自己啊……
佟秋风还在一个劲儿地胡思乱想,却不料严嵩突然转了向,踩着泥水向右前方走去。
那里正有一群灾民拖家带口,被衙役们领着,向远处一片黑落落的村庄而去。
佟秋风心里咯噔一声,急忙跟在了严嵩身后,众多士绅也急忙跟了上去。
带着灾民的几个衙役见了自家县尊老爷带着一大票上司、士绅赶过来,急忙停下脚步,迎上前来:“拜见县尊大人。”
同时几人也在悄摸悄地打量着前方人群。
不是说今天要去迎接严相吗?严相人呢?
佟秋风没理会他们,而是紧跟严嵩的步伐,向着那群灾民而去。
平心而论,灾民们的状态并不是很差,穿着打满补丁、沾着泥点子的麻布衣服、拖家带口,脸上还带着几分见到大人物的惶恐。
当然,这表情不是对严嵩,而是对后方的佟秋风和一众官员士绅们。
“老父母,二老爷,三老爷,郑老爷……”
有个皮肤黝黑的老头叫喊着从人群里快步走出来,看样子是像是当地的村老、族老之流,沟壑纵横的老脸上带着谄笑:“老父母,您回来了?”
“今天迎接严相,俺们东张村的应付的还行不?听着您的吩咐,人一个没落,全都带出去了,绝对不给老父母和老爷们添乱!”
一众官员士绅们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佟秋风拿着帕子,脸上带着尴尬的笑,向严嵩那边瞥着,不住地擦着额头上的雨水和汗水。
“这……”
东张村的村老见他笑的开心,也更是高兴。
他又见了走在人群前方的严嵩,上下打量了一番严嵩装束,突然恍然大悟道:“老父母,这个大兄弟莫非也是家里遭了灾?出来逃难的?”
“俺们东张村就得为老父母排忧解难,今儿个就收留下他了。”
说着还笑着走上来,拍了拍严嵩的胳膊,在上面留下一个黄泥手印:“大兄弟,你是老父母带过来的,往后头只要咱们东张村还有一口饭,就绝对饿不着你!”
一众县官乡绅都快背过气儿去了,求求你,少说两句吧!
佟秋风更是三魂飞了两魂,曾曾几步跑过去拍开他的手,小心翼翼地用官袍的袖子替严嵩擦着那泥手印,转过头‘慈眉善目’地笑着道:“张老三,这位就是严相。”
“啊?”张老三惊得张大了嘴巴,瞪大了眼睛,脑子一片空白:“这是……严……严……”
后面的灾民也傻了眼,不知谁带的头,呼啦一片全跪下了。
“让开。”严嵩推开佟秋风的手,走过去笑着同方才的张老三交谈起来。
只是张老三似乎已经骇的不行了,无论严嵩说什么,都只是木木地点头,不断附和。
严嵩无语,又走向后方,面容慈和地将灾民们拉起来,同他们谈论灾情:“东张村的田被淹了多少?”
“严……严相……”
这些灾民哆哆嗦嗦,说话都不利索:“俺们东张被水淹的不多……再往东边走才厉害……”
后面的官员士绅们就这么提心吊胆地看着严嵩同灾民们谈了好一阵,才离开这里,继续向武陟县城而去。
待一行人离开后,震惊的灾民与衙役们才渐渐回过神来,一时间大眼瞪小眼,不知道该说什么。
“严相……刚才和俺说话的是朝廷的宰相?龟龟唉!俺这辈子还能看见宰相?”
“应该是吧,你看那些个大老爷们,那个不是恭恭敬敬的?可严相怎么穿的和咱一样?俺看他衣服上都打着补丁!咱们村的刘老爷都不穿那玩意儿!”
“你知道个屁,人家严相是清官,你懂不懂清官啊?人家肯定不收别人的钱!”
“严相肯定是个清官,他还拉着俺问俺哪里被淹的田多呢!”
“要是咱们大乾的官都和严相一样,那就好了……”
灾民和衙役们纷纷附和,忍不住遐想起那个美好的场面来。
另一边,严嵩也带着一众乡绅官员,远远就望见了武陟县城跟前那副热闹的情形,众多乡绅们立在前头,翘首以望,后面则是武陟的百姓、灾民,也遥望等待着严相的到来。
“严相,前面就是了。”
佟秋风擦着额头上的汗水,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严嵩身后,漂亮体面的青色官袍下摆早已沾满了黄色、黑色的泥水。
后方的官员、士绅们也如一只只泥水鸡,不复最初的威风。
留守的乡绅们虽然纳闷这些人为啥不坐马车,搞得这么狼狈,但遥遥见了被佟秋风、官差们簇拥着的那个身影,还是领着头呼呼啦啦地拜了下去。
“学生拜见严相、草民拜见严相……”
“让他们都起来。”严嵩眉头轻轻皱着。
“是,严相。”
佟秋风急忙让那些人起身,又引着严嵩从后方上了戏台。
留守的众多乡绅、百姓这才看清楚严相的模样。
一头灰白的头发,容貌老迈,身着一席打满补丁的青衫,下身穿着一条挽着裤腿的长裤,现在已经湿了一大片,溅满了泥点子,一双黑布鞋上更是已经全被泥水包裹住了。
“这……”
所有人都被他这身行头惊呆了。
这就是一朝宰相?
不说别的,往他脸上抹一把泥,直接扔到难民堆里就认不出来了。
一众乡绅就要俯身再拜,但却被佟秋风及时喝住了。
“都起来!”
佟秋风扶着严嵩上了台,随后快走几步来到台子边上,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方才临上台之前,严仪实在看不过眼,找机会提点了他几句。
是以,现在的佟秋风已经有所领悟了。
他挺胸抬头,不顾一身脏污,昂首望着下方的乡绅百姓们,压抑着激动开口了。
“武陟县的父老乡亲们,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日理万机的严相关心咱们荥阳的灾情,不远万里来到咱们这儿赈济灾民、修复黄河大堤!”
“咱们武陟县,就是严相赈灾修堤的第一站!”
乡绅百姓们纷纷在下面鼓掌叫好。
佟秋风转身望了一眼严嵩,见他面上带着笑,心中顿时大定,接着转头高声道:“刚才不是还有人问本县,为何去了这么久,为何身上都脏脏污污,还有人说本县引错了路,把诸位大人和严相都带到了泥沟里!”
下面传来一阵哄笑声。
可佟秋风却没有笑,短短这么两句话时间,他就已经酝酿好了情绪,眼睛开始发红,声音也开始带上了几分哽咽。
“我佟秋风自从就任武陟知县以来,就已经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在武陟的田间地头走过了无数日日夜夜!乡亲们,一个人在自己家里,又怎么可能引错路呢?”
“为了咱们武陟县,我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得够好了,已经问心无愧。可直至今日前去迎接严相,我才发现我做得远远不够!”
佟秋风擦着如泉涌般的泪水,转身望了一眼严嵩,又回过头来,忘情地喊道:“乡亲们,你们不是好奇,我们为何回来这么晚,还如此狼狈吗?”
“今天在场的都是咱们的父老乡亲,我佟秋风也不怕大家笑话!今天严相一来就批评了我铺张浮夸的迎接!”
乡绅百姓们静静地望着他,望着台上的严嵩。
实际上从方才的红毯、花楼被撤,就已经有人察觉出苗头来了。
佟秋风边说边流泪,似乎是真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严相带着我们一路从那里走过来,边走边看咱们武陟县的灾情,关心咱们的灾民!他还带着我与诸位父老,去了看东张村的灾民,问了他们能否吃饱饭,能否穿上衣……”
乡绅百姓们这次倒真是被震惊了!
东张村离县城也就一里多,这事儿一打听就能知道,绝对造不了假!
堂堂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竟然还真愿意跑过去关心那些泥腿子?
佟秋风哽咽着喊道:“今日见识到了严相的清廉,我才知道以前的自己是多么无知!乡亲们,严相不远万里自京城来到咱们灾区!”
“身无长物,只携两袖清风,胸怀仁心,融暖万里山河!”
“严相真是咱们大乾头一号清官,是咱们大乾所有官员的榜样啊!”
直到这时,严嵩才意外挑了挑眉,正眼看了佟秋风的背影一眼。
下方的乡绅百姓们更是被感动的不行不行的!
佟秋风的这番话再配上严嵩的这身打扮,简直不要太有说服力了!
严仪也在人群中,诧异地望着台上的佟秋风,心说这小子还挺有悟性、挺有潜力的?
说完这一通,佟秋风最后抹了一把眼泪:“今日我从严相身上学到的东西,这辈子都领会不完!还请严相继续给诸位说上两句。”
下方乡绅百姓纷纷叫好:“严相,请您训话吧!”
“是啊严相,有您这样的大清官到咱们荥阳来赈灾,这是咱们修了八辈子才得来的福气啊!”
“严相!不管您说什么,我们武陟周家都绝对照办……”
望着激动的百姓们,严嵩缓步走上前,脸上带着微笑:“其实方才佟知县还有一样没说对。本相不是什么都没带,而是带着赈灾的粮食!”
还不待下面人欢呼,严嵩就接着道:“但唯有一点,本相想叫诸位知道。”
他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声音沉了几分:“此次情况特殊,朝廷的存粮不多,赈灾粮关乎到沿岸数十万灾民的性命!”
“本相不希望赈灾过程中,还有人置灾民性命与不顾,只求一己私利,上下其手,侵吞赈灾粮!今日本相就把话放在这里,若是发现了有人还犯,勿要怪本相言之不预也!”
众多向乡绅、胥吏沉默了片刻,随后不知是谁带起的头,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勐烈的叫好声。
“好!”
“绝对不能侵吞救灾的粮食!”
“严相说得好……”
远处,从严嵩下车起,就一直跟在他们后方的两个监察御史手持纸笔,相互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迷茫。
就这?这是严嵩?
能不能来点劲爆的啊!
……
黄河南岸,高山县。
和珅也坐着马车,来到了城外的欢迎大会处。
这边的动静可要比北岸热闹的多,蒙蒙雨丝也浇灭不了人们的热情。
马蹄踏踏,车轮压过湿漉漉的地面,溅起一汪泥水,停在了被装饰的花枝招展的大戏台前。
伴着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和珅和大人从马车上下来。
前方的鞭炮队、锣鼓队、唢呐队齐齐发功,把这里的气氛渲染的像红白事现场。
两个监察御史皱眉望着眼前这一切,有心上去质问那高山知县周大方,可一想到来时魏征的叮嘱,只得把话憋回了肚子里。
“恭迎和大人!”站在最前列的是一群如花朵般娇滴滴的少女,齐齐躬身施礼。
和珅笑的比她们还像花朵,想向前走,又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顿住了脚步。
“明器,这种行为可要不得啊!”
周大方一怔,急忙道:“是,和大人,下官受教了。”
说着急忙让人把这些少女都带下去。
和珅又指了指那些卖力的乐队:“这些也停了吧!”
“是,和大人。”
在一众官员、乡绅的热切的眼神下,虎背熊腰的周大方引着虎背猪腰的和珅上了大戏台。
“高山县的父老乡亲们,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日理万机的和大人关心咱们荥阳的灾情,不远万里来到咱们这儿赈济灾民、修复黄河大堤!”
“咱们高山县,就是和大人赈灾修堤的第一站!”
下方顿时响起了众多乡绅百姓们的欢呼。
周大方满意地点点头,继续高声吼道:“在这里,本县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诸位乡亲们,和大人既然来赈灾,咱们高山县就再也饿不死一个灾民,咱们荥阳就能修好黄河大堤,诸位父老的有生之年都不会再看到黄河水患!!”
这话一出,场中诸多乡绅灾民们都定住了,呆若木鸡地望着台上,丝毫不顾雨丝落进眼睛。
一个灾民也不会饿死?
真的能让荥阳不再有水患?
这么大的口气?
周大方喊得脸通红,扯着嗓子声嘶力竭道:“和大人来了,荥阳太平了,和大人来了,青天就有啦!”
“好!!”
“和大人,要是真修好了这大堤,您就是俺们的大恩人!”
“是啊和大人!俺要给您建生祠,给您供奉香火……”
望着乡绅百姓们激动的面庞,和珅微微一笑,上前几步:“诸位乡亲,本官是个不喜欢多说话的人,说得再多,也不如为诸位做一件实事!”
“修堤的料子已经运到了河边,不若如今就过去,为大堤添上第一把土如何?”
“好!”百姓们更是激动,没想到和大人竟然这么雷厉风行。
一行人就在雨中,向着河堤而去……
南岸这边,黄河最初决口的地方在高山县东北的板渚渡,后来口子被越冲越大,连带着管城县、中牟县的大堤都连着被冲毁了一大片。
今日和大人冒着小雨,陪着乡绅们在河堤残骸附近走了一下午,勘察了一番河堤附近的形式。
说添上第一把土只是个象征性的动作,并不是今天就开始动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