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元秋将身上裘袍缓缓解下,噗通一声地坐在椅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演了这么久,也当累了。”冷残从门外走了进来,双手敬持着那一柄百年不出的饮冰剑,递到孟元秋面前,姿态虽极是恭谨,但话语却隐隐带着笑意,“你将鎏霜剑给了墨止,对不对?”
孟元秋瘫坐在椅上,双眸似是失神一般,但却看着极是放松,他一把便将饮冰剑抄在手中,那冷冽光华落寞百年,此刻泛着阵阵冰蓝寒芒,映照着面庞皆是一派寒霜:“其实我又岂愿如此?谷中除了你,也再无旁人知我心思了。”
冷残左右望了望,压低了嗓音,说道:“想来自当年韦渡被迫入隶王府,也有不少光景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咱们竟连丝毫他的音讯都再听不到了,便好像人间蒸发了一般,也不知这么多年,隶王府都教他做了什么隐秘之事。”
孟元秋听到“韦渡”这个名字,久久无言,冷残见他面色凄苦,也不再多话,两人便是维持着一派古怪的安静,许久过后,孟元秋才缓缓说道:“虽无音讯,但渡儿的行事作风,手笔风范,却并非不可探寻。”
“是啊,说起韦渡当年,天资之高,便是如今的正卿,怕也是不能及的,若不是当初谷内出了那等事由,需要隶王府出兵相助,咱们是绝不会将他送入梅城,为隶王府做事的。”冷残捻须长叹,即便是这张多年不见丝毫情绪的干瘪老脸,此刻也露出了丝丝憾色。
“往事不可追,毕竟是咱们寒叶谷的腌臜事,也是我当年一念之仁方才留下的祸根,若是当初我一剑便杀了傅师兄,也就没有后面的诸多歹事了,说到底,仍是我的疏漏。”孟元秋慢慢地闭上双目,只是多年以来,他心中隐秘,都未敢轻言念及,虽已年深日久,但毕竟触动太深,每每专年此事,当年谷中厮杀的回忆便似潮水一般汹涌而来。
冷残亦叹道:“当年傅朝元带着北桓鞑子偷入谷内,残杀谷内弟子,当时我们你我皆在闭关研习飞剑之道,待得听到异动出关之时,谷内弟子竟已死伤了大半,若非苏絮当时率领谷内弟子奋起应战,怕是仅剩的弟子也要全数交代了出去。”
孟元秋面上忽然一阵哀戚,显然苏絮这个名字忽然闪在记忆之中,犹如利剑一般刺痛了他多年未敢轻动的神经,这位心中挚爱,是他终生大憾,及至今日,便是孟元秋早已登临绝顶武学之境,心境早已坚若金石,谈及此事,他仍稳了稳心神,说道:“苏絮当时......已有了身孕,依旧持剑作战,当年她可是平湖剑宫十三名剑首之一,若非怀着晴儿,即便傅朝元是我师兄,也绝不可能重创于她,只可惜,当时我练功正在紧要关窍,未曾听闻外界呼唤......”
冷残当年正是为孟元秋护关之人,如何不知这事件前后?只是孟元秋此刻忽然提及,心中情绪所致,往事历历,便也自顾自地说了出来,他心知这位苏絮对孟元秋来说意味着什么,所为伉俪情深,矢志不渝,对这两位来说,也不过如此,单是孟元秋当年为了这苏絮,亲上平湖剑宫,连挫剑宫七位剑首,结下盟好,便足以看出用情之深,两人结下鸳盟,又共修寒叶谷武学典籍,将此前谷内杂乱无章的零落剑谱一一归档,又共同修整完善谷内武学精要,后来正魔大战之时,孟元秋得以一剑镇魔,亦是由于孟家剑法到了这一辈,才真正做到灿然大备,而这其中,夫妻协力自然是功不可没。
孟元秋心怀遐思,眼前影影绰绰,皆是当年故旧:“只是苏絮伤后,谷内诸事,便只能由正卿与韦渡二人打理,但傅朝元虽被我击败遁走,却未曾远离,后又率兵复回,当时苏絮伤势反复,我心境大乱,境界未升反降,被傅朝元重创受伤,当时谷内再无一人是其敌手,若非渡儿当时深夜冒着风雪出谷,投奔梅城请来援兵,我这孟氏一脉,早在当初便绝了。”
冷残叹道:“亦是如此,隶王府开出的条件,便是让韦渡入王府听命,多年来咱们也试了多少法子,却再无丝毫踪迹可寻,想来那隶王也是清楚咱们的手段,将韦渡隐藏得极好,多年来,我也查过江湖之上诸多大事,有些的确像是韦渡手笔,但却也不敢尽信,这孩子当初心思便狠辣,若是我所听闻的那些事皆是他所做所为,那么他如今心性武功,皆已大非寻常。”
孟元秋点了点头,说道:“渡儿天资心性,都极是符合我这一门武学精要,人嘛,又是鬼精鬼精的,便和那......”
冷残淡淡一笑,忽然接道:“便和那墨止极是相似,对不对?”
孟元秋听了,倒也不惊不恼,只是说道:“到底难不住你,墨止那个孩子,天赐大恨,又经历生死,这般心思秉性,便好似渡儿重回身边一般,他又救过晴儿性命,于公于私,我都该调教一番才是,更何况,此次若要隶王府放渡儿回来,他们开出的条件便是寻得一人,为他们入京送信,这条件,比之此前他们所求,可是简单太多了。”
冷残不置可否,只是言道:“怕是并非那么简单,你亲自教了墨止两年多的光阴,又将他安置在刃风谷流芳崖之中,这般待遇,便是正卿,也未曾得到,想来你也是怕这一行凶险万分,他有命去没命回,才助他这一日千里一般的进境,只是这孩子心性之中仍有倨傲,我们这两年说是磨剑,也不妨称作是藏剑,如今剑锋已成,你将他放回江湖,剑刃之上,若是见了血......”
孟元秋哼了一声,站起身来,双眼之中隐隐透出光彩,那样的神色,甚是桀骜不羁,以他数十年来深居寒谷不出的经历来说,似是这般傲然神色,已是久未曾见:“宝剑守拙藏锋,但若不出鞘,便与凡铁何异?这剑既已磨成,又何惧以血开封?我既然愿意将他调教成才,为的便是要他出谷历练,他若只敢在谷中闭门不出,便是晴儿钟情于他,我也不会同意这段情愫。”
冷残点了点头,道:“墨止这个孩子,的确奇货可居,但他两年之前身负重伤,行事作风尚且不避刀兵,此番武学造诣与当初已是不可同日而语,这下出谷,怕是会摔些跟头,触点霉头。”
“少年嘛,若不狂些便不是他了,”孟元秋负起双手,缓缓踱步,“我也是看中了他这性子。闯祸自然少不得的,但你以为沈沐川、雍少余这些高手为何纷纷传他绝学武功?墨止这个孩子,武学资质自不必多说,但武学若要真到了高深之处,个人心性如何倒成了关键之处,似他那般诡谲机变又坚韧执拗的性子,可是不好寻觅,搞不好,未来天下绝顶高手之中,还要列上一席。”
冷残忽然笑道:“你倒高看了他!日后成就如何,可是要先在这京师之行中活下来才能想到以后,隶王府掌管北境军政,几乎裂土封王,朝廷上下对其忌惮已极,而且隶王府中高手如云,却不敢调动一人一卒,反教墨止出行这一趟,你我多年与这夏侯一家子打交道,这般作风可像是他家一贯风格?”
“夏侯翀倒还罢了,”孟元秋一边擦拭着手中宝剑,一边轻轻言道,“此人看似纵情声色,但能在京师当了三年质子而后全身而退,只怕天下世家公子之中也无几人做得到,只不过此人如今尚还只是潜藏志向,若真要振翅有为,还需时日磨炼。至于那位夏侯朔嘛,王府世子,可是要老练多了,据说当年开出以渡儿入王府交换出兵相助的条件,便是他年幼时提出来的,一个几岁的孩子便能以这一计拿捏了我寒叶谷多年,时至今日,他的城府筹谋怕是早已日新月异,更不要说调教出了这两兄弟的隶王爷,虽久不露面,但北境近几十年来大事背后,桩桩件件皆有他的影子,似是这么一家,父子三人,绝不可能放心由一个多边不靠的墨止来走这一趟京师。”
冷残听到此处,也不禁紧皱眉头,道:“既是如此,却不知他家安排此行,究竟意欲何为?他们又怎知墨止必能办成此事?”
孟元秋此刻却忽然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道:“但凡行事严谨,筹谋良久之人,他们办事,看似方法千条万线,但背后若要成功,便往往都有两个共同点。”
“哦?”冷残暂且将手中茶盏搁下,问道,“你倒说说看。”
“这其一嘛,便是不会只依赖于一个方案,”孟元秋笑着说道,“也就是说,墨止此行,虽看似隶王府选了个诸边不沾,看似早已不在人世的墨止来走,但以夏侯朔之筹谋,必不止一路人去送这信笺,甚至可能墨止这一路,看似大动干戈,封我谷门,实则是以这偌大动静,掩护真正送信的一路人马,只有这便足够吵闹,另一路送信之人才有绝对安全。”
冷残听着,忽然打了个寒颤,他心中似乎模模糊糊想到了什么,但却又不敢细思,孟元秋与他对视一眼,继续说道:“没错,隶王府必定还安排了另一路送信之人,而那一路,才是真正的送信人。”
“既然如此,你都猜到了这一步,又为什么同意隶王府的条件,允许墨止走这一遭?”冷残话语方才出口,只见着孟元秋目光好似飞剑一般扫了过来,那样凌厉,那样锋芒毕露,但也不过一瞬光华,但偏偏就是这一个警醒,让冷残猛地想得通透,“另一路真正的送信人......便是韦渡!所以,你才会答应隶王府要求的交换条件,由墨止为韦渡打这个掩护,甚至墨止在临行之际,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不过是一枚表面上的棋子。”
冷残想到此节,不由得打心底里腾起一股寒意,不光是对梅城隶王府的忌惮,还有眼前这位多年老友,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认识了多年的故交挚友,可能早就已经涉身到隶王的计划之中,只不过这一刻,他不愿再去细思,但他的心却好似一台难以遏制的机器一样,抽丝剥茧般地推动着他继续向下思索。biqusan.com
“你方才说,心思缜密之人除了凡事不止一个方案之外,还有一点,莫非便是......”
孟元秋将手中宝剑一抬,剑锋霍然大亮,映得满堂生光:“正是!第二点便是,对于无用的棋子,绝不留存于世,也就是说,墨止此行,乃是必死之局!对隶王府而言,信笺送到,便是无用死棋,留之无益,于京师权贵而言,更无需留下对方送到手中斩首扬威的棋子。”
冷残不知何时,手心已生出一层汗珠,他轻声问道:“既是如此,你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