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心里模模糊糊的,又觉得听明白了,又觉得没听明白,就见沈青葙一双黝黑的眸子看着她?,神?色平静:“去?做事?吧。”
王秀懵懵懂懂地退去?边上坐下,一边料理文书,一边翻来覆去?琢磨着沈青葙的话,越想越是心乱。
二更鼓响时,初冬的寒气越发浸上来,沈青葙放下笔搓了搓手,走去?炭盆边拿火钳拢了拢烧得半明半暗的银霜炭,又加了几块新炭进去?,跟着净了手,揭开陶罐的盖子,鸡茸粥的清香气一下子就扑鼻而?来,沈青葙拿起边上放着瓷勺,正?要盛点粥吃挡挡寒气,忽地听见窗外一点细细的声响,却像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了似的。
这声音极轻,同?在一室的王秀丝毫没有听见,可沈青葙耳力极佳,听得清清楚楚的,而?且这声音响了一下之后并没有停,而?是很有规律的,隔几息又轻轻响一下,倒像是有意在敲打什么似的,沈青葙忍不住将窗户推开一条缝,向外面看了一眼。
廊下那丛紫金竹背后露出狄知非的脸,朦胧的灯笼光底下向她?一笑,眼睛又黑又亮。
沈青葙突然冒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念头,有的人天生是适合笑的,尤其?是这样神?采飞扬,没有一丝阴霾的笑。
她?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关上窗户向王秀吩咐道:“你在这里守着,我出去?一下,很快回来。”
拢着氅衣出了门,原本是有点踌躇,待看见狄知非笑着从竹子后面钻出来,向她?招手时,沈青葙不觉也?笑起来,飞快地走到近前,轻声问道:“怎么了?”
狄知非四下一看,这里正?在走廊边上,无论哪扇窗户打开了,都能?看见他们站在一处说话,他如今却是担心会生出什么对她?不好的流言蜚语,连忙伸手一拉沈青葙的衣袖,低声道:“跟我来。”
他来的时候都看好了,这一排房屋的转角处最是隐蔽,哪怕各屋里的门窗都打开也?看不见那里,但?站在那里却可以看到院里所有的动静,尤其?转角挨着的那间屋子是库房,此时并没有人在,最是机密不过,躲在那里说话也?能?让她?安心些。
沈青葙跟着他,有些好笑,又有些好奇,快步走到转角处,狄知非拉着她?的袖子闪身往里面一躲,借着突出来的墙体遮住了身形,跟着笑起来:“深更半夜的,没吵到你做事?吧?”
“还好,反正?我手快,那点儿差事?已经做得差不多?了。”沈青葙回头看了看大块青砖垒成的墙壁,白天里看起来冰冷压抑,此时在夜色和灯笼的光底下,意外有些温润的光泽,再看那些掩在夜灯里的花草路径,一处一处都与白天全不相同?,让她?几乎有些认不出这个天天看惯的地方。
不由得一边打量一边说道:“好生奇怪,明明是很熟悉的地方,可夜里看来与白天看完全不同?呢。”
“是呀,”狄知非看着她?,轻声说道,“夜里看与白天看,完全不同?。”
夜里的她?,格外的轻柔,灯笼的光从远处的走廊里漏出来一点,她?的脸颊半掩在黑影里,半落在光线中,掩住的地方是神?秘,露出的地方是朦胧,总像一副半开半卷的画图,吸引着他去?探求。
却在这时,沈青葙转回脸,看着他微微一笑,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事?找我吗?”
狄知非到这时候,才放下她?的袖子,手指上残留着她?氅衣上风毛的光滑触感,于是一开口时,声音恍惚得像在耳边呓语:“有。”
他个子比她?高出一头,此时便低下来,看着她?一双水濛濛的眼睛,轻声说道:“你哥哥检举康显通的事?情已经查清楚了,驿马大概今明两天就能?到,你哥哥没事?,说不定还能?提升一级。”
沈青葙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虽然她?经常在御前,许多?机密要件也?都参与,但?沈白洛到底是她?的嫡亲兄长,与此相关的一些机要函件按着规矩必须避开她?,所以都是叶轻素经手的,裴寂和徐莳虽然也?曾向她?透露过查案的消息,裴寂更是断言沈白洛绝不会出事?,但?如今听见了确切的结果,这才算是定下心来。
狄知非专注地看着她?,他发现她?笑的时候,笑意是先从眼睛里漾出来的,跟着渲染到眼角眉梢处,像涟漪一般悠荡开,小巧的鼻子也?会跟着微微翘起一点,然后嘴角也?翘起一个愉悦的弧度,狄知非觉得头脑里有些飘飘悠悠的,原来世上竟有人笑得这般好看!
等回过神?来,狄知非听见了沈青葙轻快的语声,像踏着音乐的调子在说话:“那就太好了!我也?不敢奢望哥哥能?提升,只盼着他好好的,平安无事?就最好。”
方才那种飘飘悠悠的感觉又出现了,狄知非不由自主扶了下额头,心想,怎么会有人说话这么轻盈,这么好听呢?他看着她?,轻声叮嘱道:“不过以后还是要小心些,毕竟你哥哥还在康显通手下,身为上官要想算计手下,实?在轻而?易举,更何况还是在战场上。”
一句话说得沈青葙的心又揪了起来,沉吟着说道:“要么我去?求求陛下,给?哥哥调到别处去??”
“陛下身在洛阳,鞭长莫及,若是方便的话,其?实?不如托赵骠骑或者潞王,也?或者,”狄知非到这时候,原本有些犹豫的念头突然定了下来,“等我过去?了,我来想法子。”
沈青葙吃了一惊,脱口说道:“你?你也?要去?幽州?”
“我姐夫问过我,想不想去?幽州。”狄知非笑了下,“我其?实?有些犹豫,一直想来问问你的意思,不过,我现在决定了,去?吧!”
今夜来寻她?,原本也?不只是为了告诉她?沈白洛的消息,更重要的,是想问问她?,要不要去?幽州。杀敌卫国,开疆拓土固然是每个从军之人的心愿,可若是她?想要他留下,他也?绝不会迟疑。
但?她?如此担心沈白洛,与其?隔着千山万水去?求赵福来或者应珏,不如他过去?一趟,总也?能?照应一二。
沈青葙微微皱了眉。他是想问她?该不该去?幽州吗?可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要问她??心里有些疑惑,可还来不及深想,又听见狄知非说道:“你若是有什么要捎给?你哥哥的信件衣物?,就都交给?我吧,我带去?给?他。”
沈青葙顿时忘了方才的疑惑,飞快地说了下去?:“我得先给?哥哥写?封信,你不知道他,他看起来爱说爱笑,其?实?性子有些古怪,若是头一两次见面的人,总是不怎么肯搭理,我先给?他写?封信,到时候你带着去?找他,他知道你跟我熟识,肯定就信你了。”
狄知非心中一动,眼睛里带着笑,点了点头:“嗯,我们是很熟识。”
沈青葙觉得他的声音有点哑,然而?此时千头万绪,都只是想着沈白洛,便只管说了下去?:“还有冬天的衣服靴子,听说幽州那边冷得很,没有厚衣服是不行的,万一冻坏了手脚,又疼又痒的太难受了,啊,差点忘了,还要带上防冻的油膏,我记得徐才人那里有极好的油膏,说是涂了以后哪怕光着脚站在雪地里也?绝对不会生冻疮,我向才人要几罐,也?麻烦你帮我带去?。”
狄知非唇边带着笑,看着她?滔滔不绝地说着这些琐碎小事?。她?极少有这么絮絮叨叨说个不停的时候,这样的她?让他觉得新奇又可爱,心里越来越热。
她?哥哥一定是这世上最幸运的男人吧,被她?这样放在心尖上顾念着,也?不知道将来还会不会有别的男人这么幸运,也?被她?这般顾念着呢?
“差点忘了,还有干粮!”沈青葙忽地想起来,忙道,“前两天我听陛下说,那边这时候连土都冻上了,经常没水没粮的,干粮一定要带足,还有肉干风鸡这些荤菜也?要带些,从前我们从云州回长安时,我阿娘总会煮好荤食带上,又干净又顶饱,最方便行路了!”
她?忽地发觉狄知非一直低头瞧着她?,唇边带着些若有似无的笑意,沈青葙下意识地停住,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真是的,尽顾着说这些没要紧的,对了,为什么突然要你也?过去?幽州呢?”
狄知非其?实?是想听她?说下去?的,说话时的她?脱去?了白日?里端庄沉稳的桎梏,脸上带着的是与她?年纪相符的天真轻快,他总觉得,那才是她?最自在的一面,他想要她?永远这么轻松自在下去?,然而?这片刻时间稍纵即逝,她?已经率先回过神?来,藏起了那个不为人知的自己。
狄知非心中遗憾着,轻声说道:“我姐夫并没有细说,不过我猜测,应该与你哥哥有关。”
他看她?黝黑的眸子里流露出沉思的神?情,不由自主向她?靠近了,又因着接下来的话绝不能?被人听见,便几乎是凑在她?耳边,极低声地说道:“我猜是陛下不想动康显通,想从他手底下找人顶罪,所以空出了些位置,所以我才有机会顶上去?。”
因为凑得近,能?看见她?脸上极细的绒毛,又因为天气寒冷的缘故,她?脸色比平时白,鼻尖却比平时红,张了嘴想要说话时,呼出点极淡的白雾,狄知非忽地笑起来,眼看着自己嘴里呼出来的白雾与她?的呼吸纠缠着,渐渐地扭上去?散开来,散进了灰蒙蒙的夜里,忍不住认出手指轻轻一摸,却又摸不到。
沈青葙却不懂他为什么突然发笑,又为什么突然伸手向面前的空气里摸了一下,不由得微微抬了头,看着他问道:“怎么了?”
却在这时,脸颊上忽地一凉,像是有细小的水滴落在了那里,沈青葙还以为是错觉,然而?很快,又是一点凉,紧跟着狄知非仰头看着天空,道:“好像下雪了。”
入冬后的第一场雪,来的极慢,半晌才掉下一粒半粒细小的雪珠子,在脸上手上留下一点凉凉的感觉,眨眼就不见了,沈青葙也?仰着头向上看着,转角处没有灯火,头顶那片天空其?实?灰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然而?此时看着,总感觉那一粒粒的雪珠子好像正?从上面掉下来似的,不由得抬起手并拢四指,遮了脸颊。
一只大大的手掌挡在她?小小的手掌上面,狄知非伸出手为她?遮着雪,手背上落了一粒雪珠子,很快被体温融化,留下点微微的凉意和湿意,他低头去?看她?,却发现她?睫毛上也?沾了一粒雪珠子,慢慢地变成一点晶莹的水色,像剔透的水晶,纵使在灰黑的夜色里,依旧璀璨夺目。
狄知非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然而?话到嘴边,又改成了莫名?其?妙的一句:“等我回来,我有话与你说。”
“嗯?”沈青葙看着他,不经意间眨眨眼睛,那点容易消失的水晶很快散在睫毛中间,看不见了,“什么话?”
狄知非笑了下,摇了摇头:“现在不能?说,等回来了,我再来找你。”
刀剑无眼,要是他回不来,那么,就不说了吧。
沈青葙看着他,猜测着,好奇着,最后却只是点点头,轻声道:“那好,我等你回来。”